顾星朗对亲口说过的话向来重视,尤其昨晚在阮雪音那里得了大甜头,晨间自睁眼到结束朝议,意气风发美滋滋。午后他回折雪殿看女儿,便提起为淳风拟的封号备选,要阮雪音帮参谋。
“无缘无故赐封号,一不为嫁娶二不为功勋,是否欠妥?”
顾星朗抱着朝朝正扮鬼脸,闻言望她笑:“尚未册封,倒很有中宫样了。确实欠妥,我也踟蹰,但昨晚答应了她,便算,贺嘉熠公主满月的恩典吧。”
阮雪音想了想,“其实她若真去戍边,来日挣了军功,再赐个护国兴邦的封号,是更具份量的。好过你现下挑的这些词藻,美则美矣,空洞。”
顾星朗唤云玺进来抱朝朝出去晒太阳,牵了阮雪音手坐窗边。“很对。其实长姐此番与你共镇霁都有功,我也想过予封号,刚回来的路上排出镇国公主四字,又觉,”
太阵仗,且难界定权责。而阮雪音当然明白,除了上述理由,还为安抚相国府。
“若给长姐赐封号,再赐淳风也就顺理成章了。”顾星朗继续道。
“再斟酌斟酌吧。”阮雪音道,“二位亲王还在镇国寺,此役赏罚,本未全部落实。”他没怎么说过,她猜的,“是还没都落实吧?”
“嗯。”天下事从前就常论,但更多是邦交事与前尘事,这样具体到当下朝堂的对话较少,顾星朗一时不惯,轻刮她鼻尖,“做了皇后,以后是要替我多分忧了。”
阮雪音莫名觉得这话也有敲打意思。
“淳风戍边,”他再道,“看样子你很支持。”
冬末春初的日光温灿,透窗棂照在两人脸上投落霜雪般阴影。
“支持。总归她一时半会儿不愿提嫁人的事,又习了一身武艺,学以致用,好过宫中虚耗。”
“建女子军队,是件更大的事。”
他说得轻描淡写,她听出其中疑虑。
“只是一提。你若真同意让她从戎,便是开了先河,既有人开先河,当然要前赴后继——否则她一个女子驰骋军中,只是完成个人理想而对世代进步没有助益,这道先河,岂非开得不值?”
顾星朗看着日色中她沉静明慧的脸。“淳风,朝朝,阿岩。一群女孩子,总觉得都要被你调教成另一副模样,一副这个世代大部分姑娘没有的模样,你和竞庭歌的模样。做了皇后,更要浩荡荡推女课了吧。”
诚如竞庭歌言,女课不过一阵风,君令刚下达那阵吹得旺,天长节变故之后朝野间连续震荡,也便没人再过问这种未成规矩的事,久而久之,连民众们自己都忘了,一切又回到原点。
阮雪音亦看着日色中他水殿浮光的脸。“你不喜欢?”
他与多数男子不同,更是了不起的君王,接受并践行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过去也支持她变革。
“没有。”顾星朗缓措辞,含笑意,“你希望女子上学堂、让有禀赋者获取不逊男子的才学与机会,最后与男子比肩,实现真正平等,这些我都认可。但每个世代自有其规则基础,也就是所谓底线,你可以引领改变,却要慢慢来,更不能,下重手翻了天。”
最后三个字他讲得慢。她知是提醒她勿激进。“其实你早就在做了。深泉镇——”
“是啊,早就带你去看过。所以你若信我,很多事会水到渠成。”
他的水到渠成与她心中最理想局面应该还不一样。但她信他,也便点头,想及回来后还没见过纪晚苓,问:“相国仍在朝么?”
“在。最近议新制,他也有参与。”
“新制?”
“相国致仕,自须有人接替。然朝议多日,到最近两天,”他稍顿,“又有新提法。”
阮雪音直觉得是个空前绝后的提法。
“要不要猜猜?”他似笑非笑望进她眼瞳。
提法,不是某个人,某些人,候选之人。
他又讲新制。
“是打算,”敢想敢言如她亦有些磕巴,“废相制,改良各部司、重设职能?”
明晃晃日光里顾星朗挑眉尤显著。
“怕不是垂帘偷听了罢?”
无论顾星朗还是纪桓,其实都有改制动机。阮雪音迄今不知边境那夜纪桓予了竞庭歌怎样家训,单凭那丫头道别前几句话,以及自己从苏姓姑姑那里听得的泯君权公天下之兆,以及老师过往授学——真的很一致,很像同渊源。
而顾星朗废相制更好理解——千百年君王症候,集权。
“这谏议,”显然是猜中了,阮雪音继续小心问,“是谁提出来的?”
顾星朗恢复似笑非笑神情,“厉害得这样,再猜猜?”
阮雪音总觉他也在试自己。“相国?”
他神情证实又中。
所以纪桓请致仕,一为自保,二为谏废相?
关联由始至终各种线索,像极了表面投其所好,实则为己所用。
就像公天下之论其实也是双刃。
然君权与相权,虽随王朝更迭反复博弈甚至引发乱局,采取釜底抽薪之法是否比继续拉锯更好——没人试验过,乍想过去已是利弊难衡。
“朝臣们作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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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銮殿震,五成反对,三成以为可商榷,剩下两成观望。”
“那你——”她看着他。
“放在景弘一朝,可以考虑,我自诩精力还够,也有信心图治到最后。但为整个顾氏王朝虑,”
他没往下说,阮雪音已了然。极智。而朝臣们反对,该不止于反对改制本身,也为挽留相国。
纪相请辞惹朝堂纷纭,她是听说了的。
“所以相国究竟——”
“当着臣工们我也表达了挽留意,他坚持。”
纪桓正式卸任是在三月初,满城新绿时。
自太祖立祁后,霁都再无宇文家钟爱之柳树。但那日城外送别,祁君顾星朗却带着一支青柳。
从祁宫到整座国都皆无柳,这是个谬传。那唯一被保留下来的一棵百年柳在寂照阁东北角,因方圆五里为禁地,树又在殿阁后,鲜少人知。
阮雪音两次自阁前夜入,从未注意。是故出宫时顾星朗携柳,她颇讶异,刚问明白,裙纱比新柳更绿的纪晚苓出现在视野中。
此期间她有没有找顾星朗谈家中事,阮雪音没问过。但哪怕过去郁郁时亦光彩照人的纪晚苓是显著失了神采。
她走近问安,蓦瞧见顾星朗手中青柳,笑意浅浮似叹又似讥,“折柳相送,惜别怀远。君上打算送自己的老师去哪里?”
历来辞官之后是还乡,而纪桓故乡就在霁都,本无须远走。
“老师说大半生出入庙堂、久困一城,总算卸任,预备游历山水。我不过替老师规划了行程,正巧有伴,他很欣然。”
没人知道所谓有伴又指谁。
马车出皇宫再出都城,城外界碑处,纪氏两个男儿郎已在父亲身侧话别。
冬去春来,山河复苏,新绿缀在旷野矮丘间如彩墨卷上点点工笔。纪晚苓周身青碧是工笔中最重的一划,下车快步去,见母亲立后头,脸上无忧色,不像将别,倒像——要跟着去。
“母亲?”她惶然失措,左右再看纪平与纪齐。
相国夫人且忧且笑。纪桓招手,“晚儿。”
纪晚苓挪步,三个儿女相围立。
“为父此去,再回许是数年后。你们兄弟姊妹,在前朝,在后宫,在军营,”纪桓淡笑,“虽各一方,勿忘相互照应。纪门荣辱、家国大局,要牢记于心。”
这句话里没有忠君二字。纪齐觉得是含在家国大局里了,纪晚苓伤怀未觉察,唯纪平郑重点头。
“庭歌独在蔚国,虽有蔚君悯恤,到底无依,如有可能,也要照应。”
纪平再点头。
“母亲要随父亲离开么?”纪晚苓终落泪,巴巴越纪桓肩头望相国夫人。
“傻孩子,又不是不回了。”相国夫人上前,一家五口相与共,“平儿已成家立业,今后便是纪门家主;齐儿要去戍边,”她难掩忧色,终敛住一笑,“儿大不由娘,终归好男儿志在四方;还是晚儿你,母亲最放心不下。”
她展眸望那头御驾,顾星朗尚未露面。
“君恩圣意——”
“夫人。”纪桓低声打断。
“是。”相国夫人噤声,“总之有事多问你大嫂拿主意。长公主总是向着你的。”便朝不远处顾淳月看。
淳月有意让父母子女至亲话别,见状晓得该自己过去,人到了,笑安慰:“母亲放心。”见纪晚苓梨花带雨,伸手握她手。
顾星朗便在这时候下了车。
那支鲜碧的柳被亲手相赠。
“得老师多年教诲,学生之幸;金玉良言,日夜不敢忘。”
“得学生如君上,臣之大幸。愿君上求仁得仁,岁月漫长。”
最后四字阮佋亦曾说过,在冬日大风堡,篝火的影映在陈年旧壁上。
车轱辘声再次远传来,是身后国都方向。阮雪音坐御驾中轻起窗帘窥,恰于车身相错时看清那边厢一张女子侧脸。
是见过的,偏一时想不起名字。
温抒。下一刻她拾记忆,瞬间明白了谁是纪桓此去之伴。
她挪至门边撩动车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