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瑜竟然来了。
而且与前几次见面时不同的是,他这次并未结伴,只是自己带了几个从人过来说是特意探望宋承的。
谢晚芳和宋承都有些怀疑他来者不善,后者怕他坏事,便说丰安县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只巴不得上官瑜会因为冬季天寒嫌弃这里不够京都府中舒服,会主动提出等回京再聚。
谁知一贯养尊处优的上官瑜这回倒是不怕苦的样子,还把上官博的名号给搬了出来,说什么阿父知道宋世子在这里为老百姓做好事多有赞誉,让自己这回出门要多多与他交往。
宋承打从心眼儿里并不想与他“多多”交往。
最主要是他觉得上官瑜这个人比起其兄长实在差得远,若说后者还是个端方君子,那上官瑜就真是个性情乖戾的主儿,虽无官身但脾气却是一副不输皇亲国戚的架势。再加上这开道引水的工程他还是很看重的,既不想浪费时间去应酬上官瑜,更担心对方一言不合会搞什么破坏。
尤其是现在二相明争暗斗,而主持这项工程的人又是曾得罪过上官瑜,且明摆着颇受云澄看重的谢晚芳。
但不想归不想,他也实在找不出什么能不让上官瑜愉快的理由来婉拒,于是只好答应。
谢晚芳是在巡视工程的时候见到上官瑜的。
彼时当她见到他和宋承一起过来的时候,立刻就本能地在心中戒备起来,不过上官瑜这次来的态度却有些让人出乎意料,似乎并不是专程来挑刺或者为难他们的,与她见礼时虽不热络,但倒也心绪平和,好像不仅已放下了之前的心结,而且也没有因云澄与上官博之间的事迁怒于她。似乎真地只是因被他父亲打发着才只得老老实实过来带上宋承一起走。
其间有村民见上官瑜走路不大自然,不由多往他腿上看了一眼,上官瑜明显对此十分敏感,立刻回头看去,目光亦倏然变得冷厉,但还不等谢晚芳开口圆场,却意外地见他收回了视线,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似地又与他们聊起话来。
谢晚芳自然不相信一个人会突然之间改变本性,但很明显,上官博肯定敲打过这个容易冲动的小儿子。
饶是如此,她依然不敢松懈。
上官瑜来了丰安县,被惊动的并不只有谢晚芳和宋承两个,不同的是有人上赶着前来讨好,而有的人则以不变应万变,譬如身为河西候大舅子的徐谦,又譬如与安国公府同气连枝的白氏一族。
上官瑜好像也早有这个准备,并未太在意谁有没有主动来迎自己,只是对前来接迎他的驿丞说:“连宋世子都没有去驿馆住,我亦非官身,怎好意思?”
他话说到这份上,其他人哪里听不出音来?康平途险些就出于交际本能地说“我有处别院,若瑜郎君与宋世子不嫌弃,可去那里暂住”了,但眼风扫到站在旁边的谢晚芳,冷不丁就将这话哽在了喉头,决定还是装聋作哑假装蠢笨为好。
宋承当然也不可能让上官瑜因此怨上自己,只得识时务地道:“我只是想着驿馆不如外间自在罢了,若瑜郎君愿意,我自当相陪。”
上官瑜呵呵笑着,算是应了。
之后的一段日子,上官瑜像是对丰安县真地燃起了极大的兴趣一般,成日里这里逛逛那里走走的,而且似乎还尤其对谢晚芳在做的事感兴趣。
她外出办理公务时会遇到他,巡视水渠工程时也会遇到他,就连旬假休沐时想外出逛一逛,也会遇到与宋承几乎形影不离的上官瑜。
虽然他也不曾做过什么,但谢晚芳却颇有种被贼惦记的感觉。
这种感觉委实不大好。
于是她决定先发制人,给上官瑜找些别的人来关注。
她不动声色地一直等到了过年的时候,上官瑜果然还是按捺不住回了京都城,趁此时机,谢晚芳借邀约宋承一起吃团年饭的机会,告知了对方自己的计划。
宋承听了先是一讶,继而忍不住问道:“你确定这招能行?我看他这回像是转了性,这么久都安安分分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谢晚芳不以为然地道,“他这趟来是受了右相的吩咐,自然要听他阿父的叮嘱收敛脾性,不然事情没办好反倒容易被拿住把柄。”
“右相的吩咐?”宋承大感意外,在他心里上官博能用来办正事的儿子只有上官瑾,上官瑜则根本不在考虑之内,“可右相吩咐他来这里缠着我作甚呢?难道,还在打我婚事的主意?!”
他还以为云澄已经和圣上说好了!
“不是缠着你,”谢晚芳淡声道,“是冲着我来的。”
“冲着你?”宋承愣了愣,旋即恍然,“该不是……他们想拿你来打击云相吧?”(首发、域名(请记住_三
她摇摇头,沉吟道:“我不过区区一县尉,就算是说我犯了杀头之罪也对相公造不成什么危害。我想,大概只因我是相公一手栽培,所以右相只是单纯想用我回以颜色吧。”
宋承听她这么说,立刻就明白过来:“他们神仙打架,竟拿你这小鬼来遭殃,真是岂有此理!方涵有罪,你却何辜?!就为了让云相打从心里难受,他堂堂一品大员竟连个勤勤恳恳做流外官的小丫头也不放过,当真是格局就差了一大截!”
“你小声些。”谢晚芳提醒道,“上官瑜人走了不代表没留眼线,当心隔墙有耳。”
“是是,知道了。”宋承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憋屈。”又道,“不过倒也是,细想来右相若要回以颜色,确实你是最亮也最容易的靶子——毕竟现在京都谁不知道云相一手提拔出了个女门生。何况吏部本就是云相属下,你要真是靠在丰安县的政绩出了头,大盛第一女官之名何在话下?定能光耀左丞相府的门楣。”
“所以上官瑜不过是来做‘斥候’而已,”谢晚芳道,“因此我需要给他转移个目标,也好教他分散些注意力。”
“好,”宋承点头,“那就这么干。”
两人商定好计划之后,便开始了分头行动。
不出谢晚芳所料,上官瑜这次回京都城并没有待上多久,还没过完上元节就又带了大包小包地来了丰安县。
宋承就主动邀了他次日一道去郊外游玩,谢晚芳则表示自己之前先应了凌远的邀去他家做客,所以需要先去打个招呼,晚些再上山与他们会合。
当天夜里,宋承和上官瑜在驿馆里喝酒到了深夜,翌日上午,直到随从大着胆子将宿醉未醒的上官瑜叫醒,他才磨磨蹭蹭地起了床。
“好端端地去爬什么山,”上官瑜由着从人侍候更衣,困倦未褪地半闭着眼没好气道,“老子头都快疼死了,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找个温柔乡让我舒服舒服。”
近身侍从连忙提醒:“郎君慎言,宋世子还在外面呢。”
上官瑜被迫忍着不适起床,心里头正气性大着,当下憋不住就往侍从的腿上用力踹了一脚,兀自低骂道:“要不是阿父吩咐,谁愿意搭理他个暴发户!”
他自己心里不爽快,也就看不得别人心情好,于是慢腾腾地又磨了一会儿才终于走出了门口。
宋承倒是看不出有什么不悦的,见他出来还热情地问是要在驿馆用早饭还是出去尝尝只有上元节才能吃到的特色,上官瑜只当是尝尝鲜,就选了后者。
两人便一起乘了宋承特意赁来的马车出门,不同于这县城驿馆里的配置,上官瑜见这辆马车内的一应物事颇为华贵,倒还算满意了些。
马车一路沿北街而行。
哈欠伴着头疼不住袭来的上官瑜见宋承一副清清爽爽的样子,忍不住道:“宋世子是喝的什么解酒汤?看起来效果不错。”
“我没喝解酒汤,”宋承笑道,“只是昨天我比瑜郎君多吃少喝了些而已。”
上官瑜本也是随口一问,倒并不真的有多么在意答案,闻言也不过随意点了点头,就又打了个哈欠,嗅着马车里温甜的香气,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而此时,就在西街上,一辆往西的水车艰难地给迎面驶来的马车让开了路,道路错开后,马车即径直而去。
谢晚芳坐在西北二街交叉路口旁的茶楼上,看着那两辆从不同街道而来的马车,拉开弹弓,对准了西街的这辆——
“啪!”
拇指大小的石子应声飞射而出,打在了那辆车的马尻上。
马匹瞬间撒开蹄子直奔前方而去,不到片刻,原本将要错过的两辆马车竟眼看着就要撞到一起。
上官瑜正打着盹儿,就忽然感觉马车被吊了起来,随即伴着一声长长的马嘶,还不等他回过神,车厢又重重落地,他当即毫无准备地从座位上被甩了起来,撞到车厢又弹回了地上。
要不是宋承眼疾手快地捞了他一把,只怕他掉回来的时候就要撞到后脑勺,但即便是如此,上官瑜的额头和手臂还是受了伤。
他回过神来,立刻就被惹毛了,全忘了在上官博面前的再三保证说绝不惹事,顾不得身上的痛感,站起来二话不说掀帘下车,怒目喝道:“拖下来,给我打!”
那惊魂未定的车夫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上官瑜跟在马车后的几个随从一把拽下拳打脚踢,上官瑜的近侍脑子还算清醒,见状忙上前低声劝自家郎君:“郎君,这里是丰安县,相公说……”
上官瑜昨夜宿醉,今天没睡好本就一肚子起床气,来这丰安县原已够让他心烦,谁知还横遭了这档子事,当下再也顾不得其他,恼红了眼一把推开自己的近侍,大喊道:“把车里的也给我拖下来往死里打!”
还不等人上去,对面那马车门帘一动,随即跳下来一个年轻人,厉声道:“住手!你们是什么人竟如此猖狂,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当街施暴?!”
上官瑜冷笑一声正想开口,肩上却忽然被人满含劝阻意味地按了一下,他转过头,就见宋承捂着手臂下了车。
“原来是白府的马车,”宋承语带几分客气地道,“在下宋承,不知车上是白府哪一位?”
那年轻人扶了自家车夫起来后,才勉强压着怒气回了一礼:“原来是宋世子,在下白骏,我阿父方才受了些冲撞此时头还晕着,请世子恕他不便下车行礼。”言罢,还冷冷看了上官瑜一眼。
宋承闻言,当即礼道:“原来是宗房的白大老爷和大郎君。”
上官瑜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两人。
白氏……宗房?
上官瑜突然想,要是自己向祖母求救,不知阿父会不会饶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