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谢晚芳正坐在云澄身旁,托腮凝眸地看着他在沏茶,檐外阵阵随风而来的梅香让她明白了这里为何叫作折梅阁,也让她想起了“梅花香自苦寒来”这句话。
她想要的人就在眼前,对她说他也喜欢她,她长大这么大还是头一次体会到两情相悦的快乐,竟是这样令人久久难以平静心潮。
云澄沏茶的动作一如往常般行云流水,感觉到某人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不由笑了一笑。
“啊……”谢晚芳当即喟叹出声,“相公你怎么这样好看?笑起来更好看。”
她这倒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云澄虽然模样长得好,但他不笑和笑时的好看却是完全不同,不笑时如冷玉,虽然好看,但却令人不敢生出亲近之心。而他笑起来的时候又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他平常温文尔雅微微礼笑的模样,虽既好看又亲切,但也仅仅就是如此;而另一种,便是她已然明白过来只有自己能时常见着的,他眼中含笑的模样,那是真正的温柔。
当真是可令冰雪消融,春风拂面。
以前她对云澄心存敬慕,除了慕之外还有个敬压在上头,自然是不会去多想,也不敢去肖想,可现在么……谢晚芳则非常诚实地面对了自己一看见他这样笑就忍不住想多亲近他一些的心情。
于是她不动声色地把坐垫往他那边挪了挪。
云澄也不知有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回答地倒是很正派:“我觉得这件事可能还是要感谢我父母。”
谢晚芳忍不住笑起来。
他也扬唇笑了,将分好的茶递到了她面前:“这么开心么?”
“我是觉得你说得对,多亏了你父母亲,”谢晚芳接过杯子深深嗅了一下,又笑道,“让你生得这么一副寻常人只敢远观的模样,才让我有了机会勇敢攀折,哈哈哈!”
云澄若有所思道:“我怎么觉得你是在笑话我不招人喜欢?”
谢晚芳知道他是在逗自己,便轻挑眉梢,说道:“你当真觉得自己桃花少?可光我知道的,就有当年的苏娘子,还有……同昌公主?”
他听着却深深看了她一眼,眸中隐约透出一丝调侃来:“哦,原来有人那么早就这般关注我了么?”
谢晚芳被他说得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竟是大大方方地恍然道:“我居然把这件事记了这么久!可见我真地气量不行啊……”
云澄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怔了一下,才笑笑道:“你喜欢我,情应如此,我心悦你,亦是相当。”
谢晚芳心头猛地一跳,蓦然抬眸,正对上他含笑的目光。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了有件事需要跟他交代交代。
“那个,我和顾子初的事你不要多想,”她说,“我对他早已放下了,只是毕竟一起为国征战,又出生入死过,我……”
“你不必解释,”云澄道,“我明白。”
打从她亲口对自己表白的那一刻起,他对她与顾照之的关系就再无疑惑,更不会因此耿耿于怀。
谢晚芳知道云澄不是口是心非的人,见他神色如常,终于是松了口气,又笑道:“那我们也不说别人了,你给我讲讲你的事吧?”
她边说,边又不动声色地把垫子挪了挪。
“我的事?”云澄不知她想问的是什么。
“嗯,”谢晚芳点点头,“你自己的事。小时候的,或者求学时候的,还有在大慈寺的时候都可以,只要是你愿意说的,我都想知道。”
云澄默然须臾,说道:“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小时候过得不怎么样,求学的时候是一心奔着在短暂的生命里做到别人都做不到的事而去,到大慈寺静修是顺势而为——要说有什么不同,也不过就是遇到了你。”
谢晚芳第三次不动声色挪了挪垫子之后,终于如愿以偿地挨到了他身畔。
“大概是赶路有些乏了,我怎么觉着犯懒呢……”她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偏头就靠在了他肩上。
云澄侧眸看了她一眼,笑而未语,也没有动。
“我听着你方才的话,好像是在说遇到我是件很好很好的事,”她闭着眼睛,大言不惭地道,“我觉得很高兴。”
“不过啊,相公你真得太老实了。”谢晚芳又道,“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你从来都是个不喊苦的,再不好的时候也是说没事,可是人都是一样的啊,怎么可能别人会痛就你不会呢?且你这个人都是伤在心里藏着,不像我们受了伤都摆在身上,你要告诉我,我才知道怎么疼你呀!”
云澄一愣。
良久,她感觉到他抬手轻轻揽住了自己,旋即低低笑道:“你既然说了要疼我,我又怎么会再伤心呢?”
谢晚芳高高兴兴地又朝他近了近身:“你说得也是。”
“其实这世上有难处的人许多,我的那些也不算太稀罕。”云澄徐徐地道,“我阿父也有他的难处,但我其实恨过他。”
谢晚芳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这是终于敞开心扉说起了过去。
只听云澄说到这儿略略一顿,才又淡淡续道:“他和我阿母两情相悦生下我,可好像谁也没有做好面对兰溪云氏的准备,从我回到兰溪那天起,感受到的就只有冷漠和疏离。我小时候捡过一只猫来养,从那么一丁点儿大养到长得像个圆滚滚的毛球,还会往我掌心里拱脑袋,后来被我大伯母的嬷嬷打死了,说是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畜生怕惊了我大伯母睡午觉,但其实她们见过我抱着那只猫不止一两回。”
谢晚芳心里一紧:“你阿父可帮你出头了?”
“没有,”云澄说,“他只是很耐心地安慰我,说会给我找只一模一样的,然后让我尽量避开长辈午休的时候与那只猫玩耍。”
虽已时隔多年,他说起这件事时也是很平静的语气,但谢晚芳听着仍是忍不住难过,她轻轻圈住他,说道:“你阿父大概是担心你会惹云家长辈不高兴,毕竟你们处境不大好。”
“嗯,你说得对。”云澄幽幽道,“只是有些事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他虽教了我许多君子立世之理,但我少时诸多折磨却也皆是源于他的强求两全,包括我阿母的郁郁而终。所以我拜相之后回云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与他们达成了协议,我依然会视自己为兰溪云氏儿郎,往事种种也尽归前尘,但他们必须答应不会以家族长辈的身份插手我的亲事。”
谢晚芳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件事,不禁恍然讶道:“我说怎么上回你四叔要帮你拉扯那假亲事的时候,你祖父他们比你还紧张!”
云澄道:“他们自然是更看重家族前程的,不然也不会在我做东宫伴读,还有去大慈寺静修的时候从不来人探望,甚至也无节礼往来,就好像全然忘了我的存在。”
谢晚芳皱眉,忿忿地道:“他们估计也是知道这些做法圣上都是看在眼里的,整个云家现在都是靠你才沾着那点儿圣宠荣光,哪里还真敢不要脸皮地干涉你的亲事,也不怕圣上抬手就给他们难看。”
云澄似乎颇为喜欢她为他的事打抱不平的样子,笑了一笑,说道:“所以还是你最聪明,知道擒贼先擒王。”
她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噗嗤”便笑出了声,佯作出一副拿乔的样子退开身瞧着他,说道:“可接下来就该轮到你努力了。”
云澄很快了然:“等你阿父回来,我自然是要去拜见的。”
谢晚芳心里顿时美成了一朵花,直到江流进来问她晚饭想吃点什么的时候,她还美滋滋地没有想起来豫阳伯那边有场接风宴等着自己,结果还是云澄提醒了她。
“不用了,”云澄对江流道,“她待会要去豫阳伯那里饮宴。”又对谢晚芳道,“饮酒前记得先吃些东西垫垫。”
好不容易才见着面,又好不容易才刚刚把人给定下,正是气氛大好之时,谢晚芳根本舍不得走,闻言不由皱了脸试探地道:“我要不差人去跟豫阳伯说一声我奉旨来看你了,不去了呗?”
云澄从未见过她这般神态,从前谢晚芳在他面前也活泼,但却始终带着那么几分有些敬意的分寸感,不似现在,竟像是在冲他撒娇。
他光是看着她这个样子心就已先软了一半,不及细想,手已轻轻抚上了她的面颊。
“你若想让你那些同袍觉得我是个蓝颜祸水,”他抿着一丝笑意道,“那便留下吧。”
“啊!你别用这种语气说话,我这就走了!”谢晚芳怕自己真会忍不住证明一下他确实有点儿祸水,赶紧站起了身,说道,“那我明天再来看你。”
云澄也站了起来:“不用来回跑,我也没什么大碍,再过两天就跟圣上说回去了。”
谢晚芳没太把他说的“没大碍”放在心上,反倒是被他那句说过两天就回去的话一提醒,突然想起了一个颇为要紧的问题。
“对了,”她说,“我才发现我称你相公已然称习惯了,可是,”她伸手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咱们现在都定情了,私下里我换个称呼可好?”
谢晚芳觉得有必要从称呼上更明确地感觉到如愿以偿的真实感,也有必要把自己和其他人区别开来。
云澄点头:“好。”
“那我叫你……玄明?”谢晚芳忖了忖,“九清?”
云澄正想说都可以,就见她忽地神色一顿,旋即脸上漫出了些可疑的红晕来,亮晶晶的眼神往他这里一定,便带了几分缱绻地道:“三郎?”
他蓦地一怔,须臾已不由莞尔:“嗯,在。”
谢晚芳咬唇偷笑了一把,又问他道:“那除了小方之外,你要不要也寻个称呼给我?”
云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小郎君觉得我应寻个什么称呼给你才好呢?”
谢晚芳倏地呆住了,直到云澄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猛地回神一把抓住他的手,肃然道:“小郎君很好,就这个吧。”
她真心觉得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会比云澄念出这三个字来更好听,也再没有人如他这样念出来就带着种充满了幸福的隐秘感,就像只有两个人才知道的小秘密。
“我走了。”
她说完转身大步就走,没走几步又顿住,突然返身疾走上来抱了他一下,然后嘿嘿笑了两声,心满意足地跑了。
云澄看着她的背影,顿了须臾,忽而失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