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晚芳隐约知道自己这一觉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地睡了很久,她其实并不晓得今夕是何夕,梦境昏乱,连想开口说话都觉得身体沉重地难以成言。
但她知道云澄来过。那时她脑海中正挣扎着想要搞明白自己到底还活着没有,然后就感觉到腕间传来一丝微凉柔意,这种感觉太过熟悉,熟悉到她几乎不用多花一息时间就知道是谁,接着她就拼尽了全部的力量迫使自己追着这一丝仿若天外而来的微凉柔意有了瞬间跳出昏沉的感知。
然后她就好像隐隐约约听见他说要走。
她急忙伸手去抓了一把,然后就攥住了片衣摆,咬死了不肯放开。但这样的举动却再次让她陷入从四肢百骸涌来的疲惫中,后面的事,她就完全没有印象了。
好累。她想,但他既然被自己抓住了,应该就不会走了吧。
这么想着,她后来的时候就睡得越发安心入沉。
直到这一天,谢晚芳在一片安稳的睡境中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芳儿你醒了?!”
她听见了有几分熟悉的声音,稍缓了缓神,才转过目光落在了眼前满脸惊喜的人身上。
是顾照之。
谢晚芳有些虚弱地道:“我……”
“你没事了。”顾照之忙道,“别着急说话,你此刻正是需要好生将养的时候。”又担心她放不下军中的事,便又主动道,“我们赢了。豫阳伯今天一早已先行率大军班师回朝,让我和承熙留在这里等你康复后再一起进京,哦,你阿兄刚刚去给他们送行了。”
谢晚芳眼中微露诧异:“为何这么急?”
顾照之知道她问的是豫阳伯班师回朝的事,便解释道:“因为蒲定庸死了,他的尸体在豫阳伯那里,所以需要尽快回京面圣秉明此事,昨日见你已有苏醒的迹象,他们就放了心,今天一早就启程了。”
“……死了?”若不是因精力不济,谢晚芳此刻脸上的震惊之色还要更深些。
“嗯,”顾照之没有多说,只是道,“他因个人私欲陷阵前将士于苦战,又差点害了你我性命,已然是引了众怒。那夜他死时,上官瑾等人都被软禁在了军营中,此事说来竟是险些酿成军中大变。”
谢晚芳的脑子这会儿虽然还有糊,但她却不傻,知道要杀蒲定庸绝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即便是军法也没可能当场处置——更何况顾照之这话的意思明显就是说杀他不是走的军法处置,而是强杀。
几乎转瞬间,她就已想到了一个人。
“相公呢?”她开口便问。
顾照之从彩雀手中接水的动作略略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道:“他昨天就回京了。”
谢晚芳倏然一愣,没有再言语。
“来,先喝点水。”顾照之说着,伸手将她小心扶起,正要喂她喝,谢晚芳却忽然伸手把杯子拿住了。
“我自己来。”她说。
他弯弯唇角:“好,你慢点喝。”然后松开了手。
谢晚芳接了杯子却没有马上喝,而是看了看他,说道:“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和彩雀说会儿话,等阿兄回来。”
顾照之沉默了须臾,到底没有说什么,应了她便起身走了。
彩雀这才走了上来。
“相公可来看过我?”谢晚芳靠坐在床上,抬眸问道。
似是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彩雀当即便道:“来的,每天都来,将军的命还是相公赶来救的呢。您受了伤不宜挪动,所以相公第二天就也住到了日月宫,只是……只是顾将军他一直守在您身边,相公来了也不好多待,只能是看看您的情况,然后交代我们两句要紧之处。”说完又立刻添了句,“您受伤那天相公的旧病好像也发作了。”
谢晚芳一怔,忙问道:“他没事吧?”
“大概……后来没事了吧。”彩雀有些不大能肯定,只能猜测地道,“不然也不能再舟车劳顿地赶回京城处理要务了。”
谢晚芳默然,少顷,又问道:“那,他可有什么话让你转达?”
这回彩雀倒是能肯定,只是摇头摇得有些犹豫。
谢晚芳便没有再问什么,只是沉默地喝完了水,然后吩咐若是谢承熙回来了就立刻来告诉自己。
彩雀自然无有不应。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得到消息的谢承熙和宋承赶了过来。
“云相说你今日就能醒,果然是真的!”谢承熙很是高兴。
谢晚芳顿了顿,然后直截了当地问道:“蒲定庸怎么死的?”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谢承熙笑了笑,然后便将那晚的过程大致给她说了一遍,“云相这招请君入瓮是真得厉害,别说是蒲定庸,连我都没想到他竟如此杀伐果决。”
宋承在旁边语带佩服地插了句:“要么说人家当年能帮圣上登大位呢,只是相公这人无论长相还是平日里的言行举止都实在太有欺骗性,才让人觉得他既雅且仁,谁晓得这种简单粗暴的事情他干来可也比蒲定庸高明多了,真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又颇为感叹地冲谢晚芳道,“姨母,云相当真是看重你。”
她听了没有说什么,只是看向谢承熙,又问了一次之前问过彩雀的事:“相公走时可有什么话要你转达给我么?”
谢承熙被她看地怔了一下,才点头道:“说了。”
谢晚芳随即一振,顾不得扯动伤口的疼痛,忙问:“他说什么?”
谢承熙急伸手按住她:“你小心些。”然后才道,“他说,京都见。”
宋承不合时宜地冒出一句:“这不是相公跟你说的话么?”
谢承熙一拐胳膊肘撞在了他肚子上。
宋承吃痛之余瞥见了谢晚芳倏然黯淡下来的目光,顿时后知后觉地险些把自己舌头给咬了。
“云相在朝中身份非常,”谢承熙只能安慰自己妹妹道,“他已离京这么些日子了,圣上和尚书台那里怕是早有不少事等着他,何况蒲定庸的事也还需要善后。他是看着你已平安无事,又知道我们会好好照顾你,这才放了心走的。”
谢晚芳平复了一下心绪,缓缓地道:“我知道他有很多事要做,我也不是非要他放下一切在这里守着我,更不会不管不顾地去拖他的后腿,但是……他怎么能连一句话都不留给我呢?”
谢承熙和宋承对视一眼,后者突然一脸恍然地道:“会不会是云相觉得你和顾将军好了,所以才要避嫌的?”
他这话一出,不仅谢晚芳愣住了,就连谢承熙都是满脸的惊讶。
“我什么时候……咳咳!我什么时候和顾照之好了?!”谢晚芳顾不得身体虚弱,一口气把话给吼了出去,当即喘息不止。
谢承熙连忙给她倒了杯水,让她顺顺气。
“你别急啊,”宋承见此情景顿时有了点左右为难又骑虎难下的感觉,但在兄妹两人的逼视下最终还是硬着头皮道,“也不是我说的,是现在军中很多人都这么传,说顾将军对你心仪已久,这次你们并肩作战又经过了生死考验,可见是上天要你们走到一起,也算得上是天作之合了。”
谢承熙皱眉道:“你就没帮着解释两句?”
“我怎么解释啊,我又不是当事人……”宋承颇有些委屈,“再说了,别说他们,我也不知道姨母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啊,你为了救顾将军受伤,他呢又深情款款地守着你,换谁都不敢肯定你们两个没什么吧……万一我自作主张在外头说错了什么,岂不是让你们三个都尴尬?”
谢晚芳觉得自己快被他给气到晕厥了:“那种情况下,换了是上官瑾我可能都要中这一刀,难道我也喜欢他么?”说着又埋怨起了云澄,“我还昏迷着呢,什么都没法说,他那么聪明的人,凭什么也不信我?”
“那,”宋承帮她胡乱想着缘由,“可能是你昏迷的时候说了什么梦话让他误会了?”
“我……”谢晚芳正想反驳说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还说个鬼的梦话,可话到嘴边却忽然被宋承这个看似荒谬的猜测给止住了。
莫非,她昏睡时真的发生了什么容易让人误解的情况?
以顾照之那个不管不顾的性子,还真有可能让人错以为她与他之间已是不容外人介入的关系。
于是她幽怨地看了一眼谢承熙。
后者顿时一僵:“你别这么看着我,你那时伤正重呢,谁会和他争这些?他愿意守着便守了。”
“嗐,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嘛!”宋承大大咧咧地宽慰道,“往好的方面想,云相避嫌,或许也是因他醋了?”
谢晚芳在情之一字上经验并不多,在云澄之前她就只喜欢过顾照之,但这两人的性格实在相差了有汪洋大海这么宽,顾照之对她求而不得的那些表现根本就没办法反推到云澄身上证明他醋了,因为他一样都没有。
所以当宋承这样说的时候,她只能半信半疑地看着对方。
但谢晚芳向来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子,沉吟了半晌,把手往谢承熙面前一伸:“我要早些回京面圣。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