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之后,顾照之再没有来过芳雪园,谢晚芳原本还一直提防着他有什么后招,过得几日见门前清静,这才慢慢打消了疑虑,只是回想起那日的事总觉得他像是在故意试探她似的。
莫非,真是她想多了?
谢晚芳正坐在凉亭里拿着书走神,白鹭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低声禀报道:“夫人,梁捕头在树下留了记号。”
她一听,顿时精神一振倏地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却被旁边的黄鹂急急一把拉住,劝道:“要不您这回就别管了,今天世子爷在外头聚宴,万一喝多了回来也需要您照顾啊。”
“他自去花天酒地,关我什么事。”谢晚芳不以为意地说完,又道,“老梁知晓我难得出门,轻易不会来扰,看来这回他遇着的事情应该不小。”言罢示意的目光自两个侍女脸上一扫而过,果断抬脚就走。
大盛朝民风开放,对于内宅女子出行并没有前朝那样的诸多限制,只是出身前朝世族的大户人家仍会保留些过去的规矩,连带着也多少影响到了那些追随萧氏皇族而来立足于这座古都的新贵豪门,譬如就有前朝氏族出身的白氏坐镇的安国公府。
所以谢晚芳每回出门都得寻个理由,而且身边必得至少带上两个侍女,马车也得是府里安排好的——若非顾奉廉不是太看得惯这些繁文缛节,只怕白氏的要求还要更严格。
自打嫁到京城,谢晚芳就再也没感受过像在肃州时那样,父兄成日里放纵她在外头横着走的自由。
好在,当初父亲谢准在京城买了家香料铺子给她当嫁妆,她借着亲自打理铺子的由头出门倒也不难,唯一的繁琐之处大概也就是需要先把府里带出来的人撇下,然后乔装脱身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因此等到她安排好这一切,又换了身胡服男衫,领着白鹭大摇大摆地去了东城安兴坊的时候,已经是将近晌午了。
约定的老地方是一间酒楼。说是酒楼,但其实这名为“墨缘阁”的地方却也是京城最有名的字画展出地,吸引的大多是文人墨客,众人或同好交流,或待价而沽,或慕名寻踪,又或唇枪舌剑。总之,不是一般吃饭喝酒的地方。
谢晚芳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雅间,这里的雅间和别处的也不大一样,为的是方便围观楼下不时会进行的字画相竞和对台辩论,所以全都没有设门,只挂了湘妃竹帘。而走道尽头的那间因为视野位置不好,所以一贯都不太受青睐,但对于谢晚芳来说却正适合低调行事,只是今日却不巧,已有人先一步选了那里。
她只好在隔壁间就了座。
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旁边还摆放着棋盘。她和老梁向来是先到先等,所以此刻也不着急,优哉游哉地点了几个小菜后,便拉着白鹭下起棋来。
只是两个人的棋艺都臭得很,下着下着就成了比赛看谁悔棋悔得少,谢晚芳还吩咐白鹭用笔在纸上画“正”字记数,她正赖来赖去玩儿得不亦乐乎,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不似先前平常的议论声,倒像是出了什么令众人诧异的事。(首发、域名(请记住_三
谢晚芳“哧溜”一下就离开了座位,手撑着围栏,往前半探着身子想瞧瞧下面是怎么个热闹情形,恰此时,就听见有人说了句:“云玄明的画作至今没有一幅流出现世,这上面也没有他的题字,单单只用印章留了落款。你说这是他的画,谁来证明?”
随即,一个小沙弥在众人的目光中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的确是受居士所托,将这幅画寄托在此处供有缘人题字得之。”
谢晚芳闻言不由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忙双眼放光地回身对白鹭打了个手势示意她留守,然后拔腿便往楼下小跑而去。
只见那小沙弥已当着众人的面将画挂在了台上,谢晚芳拨开人堆钻进去,一抬头,这才看清原来上面画的是一片墨竹,果然到处不见一个字,只有左下角落着一枚鲜红的章印。
有人问道:“这位师父,敢问若题的字合了居士的心意,可否能与他一见?”
小沙弥语气端正地道:“此事居士未有交代,施主不妨先试上一试。”
人群里便开始窃窃私语起来,站在谢晚芳旁边的两个书生面露狐疑地低声讨论道:“这画倒是画得好,但若是赝品,便是得了又如何拿得出手?”
另一人附和称是:“前一阵我还听说冀州那边有人拿着冒充云玄明真迹的字去卖,还找了个老妪装宫里的嬷嬷,说是太子殿下幼时她曾伺候过,后来出宫时殿下赏了她那幅字,若非生活窘迫也舍不得拿出来变卖,结果还真就有人上了当。这年头,骗子的套路可太多了,我看啊,要断明真假,就得先让这和尚拿戒牒出来证明自己真是大慈寺的和尚才行。”
谢晚芳耳朵里听着他们的议论,眼睛盯着台上那幅画,摸了摸下巴,忽然举手扬声道:“我来看看!”
满场的嘈杂霎时安静了下来。
迎着一道道朝自己投来探究的目光,她从众人自发让开的道路间大步而上,三两下跨过台阶,干脆利落地站上了台。
她自知自己这身打扮举止入不得这群书生的眼,看上去实在没有半点文人气质,但却是毫不怯场,大大方方地走到了那幅画面前,冲着小沙弥弯唇一笑:“这位小师父,不瞒你说,九清居士的画我曾有幸见过一眼,既然大家心中有些疑议,不妨让我来试着辨辨?”
小沙弥似有些意外,怔了怔,才点点头:“施主请便,只是贫僧受人之托,还请不要有所损坏才好。”
谢晚芳摇摇手,口中说着让他放一万个心,随后便回头朝那幅画又上前了两步,站在咫尺之距用目光在画上溜达了两圈,却也不像旁人那样去仔细甄辨构图或笔法,而是当视线最终停在那处落款时,她突然将脸凑了上去,隔着毫厘之距似乎在闻什么。
众人或愕然或好奇,面面相觑,看不明白她这是什么路数。
少顷,她退后半步,回眸瞧着小沙弥,仿佛欲言又止地含笑道:“看来是我眼力不到家。不过这作画之人想来是有些自己的顾虑才会用这种方法,不如我出五两银子,小师父将这幅画卖给我,也免得再耽搁大家用饭的时间。”
她这话一出,其他人顿时了然了个七七八八。谁不知道云玄明作为当世最年轻的书法大家,他的字市价可值百金,就算画作是将将现世出道不好评估,但光凭他的名字,也绝无可能只卖五两银子,很显然眼前这位看上去应是九清居士拥趸的某人是在给这和尚留面子。
这幅画多半是赝品了,只是的确算五两买了不亏的赝品。但在场的要么是一贯求实求真的文人,要么就是想真正搜罗好东西待价而沽的精明商人,谁又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上赶着买个赝品回去供着?传出去不仅丢人,而且容易引人揣测。
谢晚芳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在台下众人间逡巡着,心下暗喜,面上却端着半点不显——这可真多亏了这两年在安国公府的历练。
她又对那沙弥说道:“小师傅以为如何?”
小沙弥面露为难之色:“可是,居士分明说了不以金银论价,只要有人能题出合他心意的字。”
人群中有人嗤笑一声,那意思显然是嘲他死鸭子嘴硬,凭一幅来路不明的画得了五两银子还不够,竟还想坐地起价。
谢晚芳佯作皱眉状,默然须臾,才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既如此,那我便献丑了吧。”说着,走到一旁提笔便在画上写了一行字。
她这一番动作快地让小沙弥甚至都来不及阻止,只是待看清了她写的什么之后,那小沙弥却不由得一愣,旋即便口称陀佛,笑道:“施主果真是与此画有缘。”言罢,低头从袖子里摸出一卷细轴素纸,面向于众人缓缓展开,露出了上面写的字:
——“风声竹响,愈喧愈静。”
谢晚芳乍见之下也蓦然愣住,回头看了看自己刚才随手写的——风声竹响,愈喧愈静。
竟是一模一样的两句话!
这是前朝一位大家的名句,她虽然文墨涵养不够丰富,但小时候偶然读到这句便很是喜欢,自此记在了心里,方才见到这幅画的第一眼,她不知怎地脑海里就想了起来,只觉此画实在是画出了字里行间的风致,故而当对方坚持要她题字时,她才想也不想地写了出来。
却没料到竟然歪打正着。
而此时台下众人也早已是震惊非常,神色相当精彩,到了此时此刻,有眼力的已是纷纷将那沙弥手上的字认了出来:这分明是云玄明的真迹啊!既然字是真的,那画还用说么?
不少人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时间倒转,先那小子一步题字上去把画占了再说。可话又说回来,若早知是真迹,谁又舍得轻易题字上去?肯定多是都先在纸上写上数遍。
这么一想,他们便更觉得这突然冒出来的家伙实在狡猾,而且是真的胆大手黑。
众人正忿忿时,却见她已先一步反应过来,手速甚快地将画取下卷在了手里,又笑眯眯地朝小沙弥一伸手,说道:“既是有缘,小师傅不如将这个也给我吧。”
人群中当即有人表示不满:“你也太贪心了!”
“我既有真心,何不能相求?”谢晚芳不以为忤,理直气壮地扬着下巴说完,便伸手将那细轴卷拿了过来,然后又摸出几粒碎银子放在了对方掌中,“这钱你也收着,全当是我用居士的名义给贵寺添的香油钱了。”
小沙弥便也不再推辞,笑着收了。
谢晚芳一战便告捷,心中得意不已,临下台时还冲着所有人扬了扬手里的画卷,有人想请她借来看两眼,她忙推辞说自己的字丑不好见人,迅速溜回了楼上。
开玩笑,她好不容易到手的宝贝,自己还没欣赏够呢,哪舍得给旁人摸来摸去地传阅?
刚踏过最后一级楼梯,她一抬头,不经意发现了两道倚栏而立的身影。
站在后面那个毫无疑问是个跟班,她的目光几乎是在瞬间便落到了那个款立在前,穿了一身烟杏灰色的宽袖长衫,气韵卓然的年轻男子身上。
她不由愣了一下,暗讶想不到这富丽繁华的京都竟有这般姿容出尘如清风霁月的人物,于是忍不住便下意识多看了两眼,只是这细看过去,她才发现这人的面色似乎有些异样的苍白,原本配上他这略显清冷的长相应更有种如寒霜罩雪般的拒人于千里之感,但偏偏衬着他温缓从容的神色,竟又恰似冷玉生暖。
京都多贵胄,谢晚芳拿不准对方的身份,也不好打量地太过放肆,很快便若无其事地收转了目光,心想着他应是在此处看热闹还没来得及返回雅间。便不太当回事,径自就要抱着画错身而过。
但就在将要与他擦身而过的瞬间,她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温然的声音,若有似无地携着丝和缓的笑意:“敢问小郎君是如何一眼认出这幅画是真的?”
谢晚芳脚下一顿,立时转头朝他看去:“你怎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迎着她疑惑的目光,笑容清浅:“因为,你根本就不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