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明霞润色,始悟形骸桎梏
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
琼林花草闻前语,罨画溪山待后知。
——集句
听完解语仙草密语,琼肜一时心潮激荡,恨不得长出肋下双翼,就此飞到那“失散多年”的娘亲身边!
“要不要先等哥哥回来呢?”
值此重要关头,琼肜踌躇一下,很快便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
“嗯,就给哥哥画个地图吧。等他回来不见了琼肜,按这图一定能找到!”
琼肜赶紧去旁边墙角玉石堆中寻得一块白垩,跑到庭院入口门洞外,也不管是否损了那庭院古墙雅致,就在那苔迹斑驳的玉垣上大开大阖,画上一幅气势磅礴的地图。按着刚才小草仙人的提示,她用白垩线条歪歪扭扭地绘下心目中想像的地图路线。
留言画完,歪着头欣赏了一下,夸了声“好看好看”,琼肜便一把扔掉白石,蹦蹦跳跳跑到那碧林深处去。
昆仑浩荡,物产珍异,直令五色目迷。琼肜这一路寻母,经过无数的果木森林。初过枣林,则弱枝枣、玉门枣、青华枣、赤心枣、西王枣,挂满枝头,红彤满目。再过梨林,紫梨、青梨、大谷梨、细叶梨、缥叶梨、金叶梨、瀚海梨、东王梨,沉沉甸甸,香萦十里。又过桃林,秦桃、榹桃、金城桃、绮叶桃、紫纹桃、霜下桃,琳琅满目,粉碧参差。最后跑过一片梅林,朱梅、燕梅、紫叶梅、紫华梅、同心梅、丽枝梅,只看那梅子圆润饱满情状,就足让人口角流涎。这种种佳果妙实丰硕情状,一直可谓琼肜的众乐国神仙境;若放在往日无论如何她也要爬上奔下吃个够。只不过今日一路急行,脚带十里香风,衫飘多种果味,小琼肜竟能义无反顾,从不停滞,路途中最多只是记住那果实最丰厚最甘醇的方位,只等办完大事后再来吃。
如此一路急行,裙带呼风,不多时便到了那解语仙草提示的瑶池琼林境。
才出得一处密林,小琼肜抬头一瞧,便望到那远处西方青色天空的尽头,一连串白雪山高高耸立,如同一道高低起伏的粉墙在碧蓝天空下勾勒出雪白分明的轮廓。在这些高大连绵的雪峰前,则立着一座九层的楼台,高与山齐。
“那……便是我娘亲乘凉用的‘石室’?”
等亲眼见到那解语仙草指点的娘亲居所,只住过罗浮石屋、马蹄草堂的小琼肜,一下子便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原来,那冰清玉洁的雪山跟前,琼楼宝阁嵯峨巍然,高耸入云,一缕缕一团团的白云雾气在楼阁门窗中浮动进出;三层以上的楼台挑檐旁,便只有少数黑点一样的飞鸟在旁边翱翔嬉戏。“万象分空界,三天接画梁”,这浩荡雪山前寥廓碧空下的西王母夏宫,正是霞连绣栱说不尽的雕丽神奇!
也难怪琼肜惊奇。后人有“昆仑王母夏宫赋”这般夸赞:
“……朱甍耀日,碧瓦标霞,起百尺琉璃宝殿,甃九层白玉瑶台。隐隐雕梁镌玳瑁,行行绣柱嵌珊瑚。琳宫贝阙,飞檐长接彩云浮;玉宇琼楼,画栋每含苍雾宿。曲曲栏干围玛瑙,深深帘幕挂珍珠。青鸾玄鹤双双舞,白鹿丹麟对对游。槛外千花开烂漫,檐间百鸟啭清幽!”
见到解语仙草口中的娘亲住所,琼肜惊迷之余,却也十分激动,恨不得赶快便现身巍峨楼台之中,出现在自己娘亲面前。
只是,虽然着急,她却发现此处千条万径,烟云路迷,虽然能瞅见解语草所说的雪山神殿,但眼前这路径却变得错综复杂,再也辨不清正路。于是,在琪花瑶草、雨雾仙云中兜转好一阵,却始终都踏回原地,琼肜不免神情沮丧,心内焦急。
“琼肜?”
迷了路正自焦急,琼肜却忽听对面迷漫云雾中有人轻声惊呼。
“谁?!”
琼肜闻声,正待上前,那迷蒙云雾中说话之人却主动现身,来到她近前款款施了一礼,柔声说道:
“小仙凤凰,拜见恩君!”
“嗯?”
虽然那突如其来的女仙人面目已有些陌生,但听那声音十分熟悉。稍微打量了几眼,琼肜便认出来,惊喜叫道:
“你是凤凰绚姐姐?!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呵……”
听得琼肜相问,那神态渺丽的凤凰神女并未回答,只抿嘴一笑,侧身又施了一礼,柔声说道:
“恩君在此迷踪幻境中,恐不知出路。不知您想去何处?也许绚儿可将你送去。”
“好啊好啊,谢谢绚姐姐!”
听凤凰姐姐愿意帮忙,琼肜当即兴高采烈,告诉她想去西边雪山前那座楼房。
“……好!”
虽然见到琼肜所指之处稍有些迟疑,凤凰女绚还是顺从地应了一声,举手轻轻一击,道:
“车来!”
声音落定,便有一云雷之车从雾中“轰轰”而来。
“请恩主上车。”
“……嗯!”
也许是这一日中已目睹了许多怪异之事,琼肜到此时已是见怪不怪。见得那驾乘奇异的车来,也不多问,便稀里糊涂地登上车辇,由着车直往雪山楼阁驶去。这一路,琼肜孤身一人坐在神车上,按捺住东张西望的心思,默默地被车带着直往西方而去。
载着琼肜轰轰向前的昆仑神车,其实排场奢华。在前面,是一对傲然睥睨的朱鸟导为前驱,左骖为苍龙玄武,右騑为青虬白虎,四灵挂车驰骋于空明之中,如流星过境,天马行空。一路往王母宫殿行时,车辇完全腾于半空之中;车辙下是一道半透明的彩云淡虹作路,左右空虚杳冥,寂寞孤独。
就这样,也不知何故,本来十分喜悦兴奋的琼肜,看了左右这空寂寥廓的景况,再被那左右横过的泠泠天风一吹,竟似乎有些冷静下来,不似开始那般激动。
这一路车乘下来,似乎那瞅着不远的雪山神殿离刚才迷路出发之处并不太近。行速极快的昆仑神车直走了半刻时候,才约摸接近那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楼阁。不受控制一般,见着那高耸的楼台越来越近,琼肜那心也跳得越来越快。
“吱——”
正自心动神摇之际,只听得一声轻响,琼肜座下的车辇忽然停住。
“咦?不是还挺远吗?”
看着前面还有一大段距离,琼肜只觉得有些疑惑。正在这时,却见得那车前朱鸟转过红灿如火的鸟首,张喙忽作人言:
“禀仙客,前方为昆仑禁地,我等不能进入,请自行。”
“哦!”
“好的!”
听了朱鸟之言,琼肜跳下车,真诚说道:
“谢谢你们!”
说罢,她便在朱鸟苍龙们惊奇的目光中,从袖中一阵摸索,最后竟拈出铜钱二枚,举着要递给朱鸟:
“喏,给你!琼肜只付得起两文车钱,够了吗?”
“……”
听得琼肜此言,那昆仑神雀目光一阵闪烁,也不作答,便顾敛翼导引神车扬长而去,消失在云雾之中。
“嘻~原来免费!”
琼肜喜笑颜开,将铜钱又小心翼翼放回原处,这才飞起脚儿,直往那宫殿方向跑去。
跑出一阵,她忽然发现脚下土地全变成晶莹剔透的冰面;走在上面时,并不打滑,每次踏下时还有一团白色水雾飞起,真个似步步生云。
“嘻,那我再跑快点!”
于是这冰晶广场上顿时腾起一路烟云,缭缭绕绕飘飘萦萦,如一道烟尘直往西北瑶台延去。到后来,琼肜跑得高兴,索性“唰唰”两声蹬掉两只小绣鞋,赤着足在冰面上飞奔起来。这时候那水晶冰面的透骨清凉便从足底传来,如一支寒羽挠在脚底板上,清快惬意之余倒也有些痒痒,跑得一阵,淘气的小女娃便被挠得咯咯笑了起来。
在光可鉴人的水晶广场上这一路急奔,跑着跑着这眼前云雾又多了起来。过不多会儿,不知不觉中琼肜便扎入一团红彤耀眼的云霞。
“嘻嘻!”
流光溢彩的云霞,遮不住琼肜敏锐的眼目;四处缭绕着的红彤霞气宛如夕日海洋,琼肜如欢快的小鱼在其中奋力遨游。
“啊,有人!”
在锦霞堆里扑腾一阵,也不知是否到了边缘,琼肜忽然发现,在那满眼的红彤光辉中,前面不远处却有一道隐隐的洁白光辉,其中似乎立着一位妇人。
透过泛着异彩的云光霞雾,琼肜见那颀然端立的妇人,神气慈和,雍容脱俗,浑身一袭典丽幽雅的紫霓长衣,头上戴着青玉对缠的方胜;她手中,则持着一柄白光闪闪的小锄头,在空中慢慢比划,也不知在干啥。
见着这陌生的妇人,等仔细再看她容貌,只觉得生得十分好看,灵惠殊丽,让人几乎要脱口惊呼称赞。只是,似乎在她好看容貌之外,却还有些说不出来的气质,雍容华贵,超凡脱俗,和那曼丽的容貌结合在一起,直让人理屈词穷,想称赞却怎么也找不出合适词儿。
而琼肜本来词汇量就小,一见那丽人,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好把注意力转到丽人手中那柄光洁可爱的玉石锄头,好奇想道:
“她在干嘛?”
原来那丽人,拈着玉锄,好像在全神贯注盯着什么,手中锄头缓缓划动,似削非削,似割非割,也不知在忙什么。见得这样,琼肜也专注朝她锄头落处看去,却只看见一片霞光斐然,除了这空无一物。
“奇怪。”
琼肜自言自语一句,便也不再管它。看着那丽人挥锄,在彩霞云光的红彤世界中又呆立一阵之后,琼肜才忽然想起自己的正事。
“哎呀!”
粉妆玉琢的小少女掩口惊呼:
“倒忘了寻我娘亲!”
想到这事,琼肜有些不好意思,脸儿稍稍红了一红,便急急跑出云霞,走到那优雅丽人面前,低头行了一个礼,又仰起脸儿,脆生生问道:
“这位阿姨,打听一下,你知道我娘亲是住在这里吗?”
这般问时,琼肜仰起脑袋望望丽人身后那高可入云的楼台,又添了一句:
“如果在这里,能问一下她住几楼吗?”
“……”
“琼肜?!”
刚刚默然无语专心做事的神丽妇人,初听到有人问话,只是一愣;谁知刚等琼肜问完,她竟忽然脱口叫了一声琼肜名字!而那呼声未落,高贵威严的丽人竟不顾姿仪,一个箭步奔到琼肜面前,俯下身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哎呀~~”
猝不及防之时,娇俏如花的小琼肜猛被人一把楼在怀里,只箍得透不过气来!
“这位阿姨你怎么了?”
猛然惊变之下琼肜忙不迭地挣脱,谁知那阿姨虽然生得好看却十分大力,努力挣了几挣竟纹丝不动。而她这惊问话语,也因脑袋全闷在丽人怀里,传出来时也细若蚊吟。
“琼肜……”
少女惊惧,那丽人却动了感情。那冰清玉洁、亘古恒静的眼眸中,竟忽然流泪。只听她边哭边诉道:
“孩儿,你受苦了……这失散许多年,你一切可还安好?”
也不等琼肜回答,这冰雪神殿前的丽人便一连串相问:
“琼肜,那红尘濛濛,忆青天否?夕曦荧荧,记千年否?乐稀苦多,耐人间否?冬夕春晨,梦兮甘否?”
纵使久别之后急切相问,却也是语句清幽。
“琼肜,这一回,说什么娘也不让你再走!”
“……”
“娘?!”
这最后一句,琼肜终于听明白,顿时心旌摇动,惊喜万般之时竟忘了挣扎。努力仰起脸儿,望着上方那姣丽的容颜,琼肜怯生生道了一声:
“娘?”
“哎!”
略带迟疑的细小呼唤,听在那丽人耳中却如久旱春雷一般,顿时点头重重应了一声。
只是,她这般肯定无疑,沉浸在狂喜中的小琼肜却突然觉得哪处有些不对劲。揾着脑袋,努力想了一会儿,她才弄清症结何处。于是,突然之间她便一个用力,猛然从那“娘亲”怀中挣出,跳到一边,目光荧荧,叫道:
“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叫‘琼肜’?!”
原来琼肜正想起,刚才这陌生阿姨一见面就喊出她名字,显是十分熟悉。可是,她这好听的名字,却是后来堂主哥哥给的,这许多年不见,即使是娘亲,又怎会知道这新名字!
一念及此,琼肜立即联想起醒言往日的嘱咐,说是现在世道乱,琼肜遇到陌生人时一定要小心,不要随便轻信;直到现在,琼肜都记得哥哥那个让她十分开心的提醒:
这年头,像她这样既灵巧又可爱的小囡儿,十分好卖,所以要加倍小心!
于是,谨慎小心的小女娃看出个破绽,便惊得猛然跳开,一脸警惕地盯着这“冒认”娘亲的阿姨。
“哈!~”
见得她这样,那丽人倒不慌不忙。对她而言,反倒是见孩儿这般慌慌张张、虎视眈眈盯着自己,只觉得万分新奇,竟让她破涕为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道:
“傻孩子,你本来就叫‘琼肜’啊!”
正是:
换却冰肌玉骨胎,
丹心吐出异香来。
罗阳竹畔人休说,
只恐夭桃不敢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