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石青峰斩妖的时候,有个身着白衣的中年男子坐在悬崖边上,两腿悬空到悬崖外面,悠闲地荡来荡去。
那男子面貌极美,气质清绝,当真称得上“玉树临风”四个字。
真吾剑贯穿那庞然大物身体之时,山洞里面地动山摇,但有那男子坐在山崖上面,整座山头稳如磐石,拳气、剑气、天罡地煞大阵激发出来的焰气以及那庞然大物吐出的妖气,都被他压在了屁股下面,一丝不漏。
“上来坐坐?”
石青峰刚从洞中走出,便听见头顶上面传来一个云淡风轻的声音。
两个人离得极远,没有一千也有七八百丈的距离,但那男子随口一说,却像站在石青峰身旁一样。
石青峰心中一愣,有些惊讶。刚才斩杀那妖物时,他小心留意过四周的气息,生怕那妖物藏着什么后手,或者留有退路。以他现在的修为,莫说头顶上坐了个练气高手,就是普通练气士在山顶上面打个哈欠,他也能感知得到。但那人坐在山崖边上伸出两条长腿荡来荡去,他居然丝毫没有发现,这让他微微皱了皱眉。
“以你的本事,应该上的来。”
那人双手扶在身体两侧上,伸长脖子向下看了一眼。
石青峰略一迟疑,握住真吾剑,神识一动,真吾剑破空而起,眨眼间到了山崖边上。
“我叫顾青衫,论及辈分,咱俩是平辈。你可以喊我城主,也可以喊我师兄。”
那人小心翼翼的站起来,大大方方伸出手去,同石青峰握了握手。
“以前在蚩山书院时,见面都要作揖行礼。现在做了城主,倒是省了很多繁文缛节。”
那男子不等石青峰说话,兀自开口说道。
石青峰来此之前已经知道,蚩山城主是御鼎山的一个外门弟子。那人以前是个读书人,倾尽家产建了一座“蚩山书院”。用他的说法,是要“重构蚩山城书香气运”。但在当时,他对“气运”二字还处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地步。后来,童无忌让人暗中观察了几年,觉得此人确实是个读书种子。于是,便将其收为外门弟子,授以道法,传以经文,让他在蚩山城做了几十年的书院山主,也算是为御鼎山在蚩山城落了一子。
“我平时都穿青衫的,但今天迎接贵客,须得素衣净手,以显待客之道。”
顾青衫低头看了眼那件纤毫不染的绢布白衣,颇有些得意。但手中平时习惯了拿着本书,现在两手空空,不知道放在哪里,又有些尴尬神色。
石青峰见他如此热情,有些不好意思,声音有些拘束:“童师叔跟我说起过,说顾师兄——”
这是仓促应付之词,现在话到一半忽然忘了下文。他很努力的想了一下,但还是硬生生卡住,不知该说什么。
好在顾青衫是个喜欢絮叨之人,石青峰刚一卡住,他便接口道:“说我是个一开口就停不下来,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一个人能抵上三百只鸭子,对不对?哈哈!”
石青峰脸上一红,更加觉得不好意思。
顾青衫抬手在他肩上一拍,大大咧咧将他搂住,完全没有读书人彬彬有礼的样子。
两个人并肩而行,顾青衫边走边道:“读书人读了那么多道理,要是不跟人说说,岂不是都要烂在肚子里面?要是因此消化不良,伤到肠胃,岂不是大大的不划算?对不对,青峰师弟?”
石青峰笑着点点头,不置可否。
他以前读书不少,但大多是庙里的经书。经书劝人“出世”,叫人不要动念,不要妄想,不可多言。顾青衫读的是“入世”,是教人处世立世的学问,入世便要与人产生联系,所以要能言擅言。二者无论起点终点,都是大相径庭。因此,石青峰虽然觉得顾青衫之言有些道理,但又不想附和。
顾青衫见了这个远道而来的师弟,很是高兴。在蚩山城待了几十年,名义上是御鼎山外门弟子,但其实从未去过御鼎山,就连山门朝哪儿都不清楚。童无忌几年都来不了一次,偶尔飞剑传书给他,也是问他关于蚩山的事情,根本轮不到他发问。即便是经文道法,也是随手扔了几本书给他,叫他自行习练,只在每次境界停滞之时,童无忌会指点几句。好在他资质过人,能够耐住性子做学问做了几十年,对于道书里面那些晦涩难懂的道理沉下心来一一攻破,一路上遇山开山,遇水搭桥,凭着一身水磨工夫居然摸到了御神境的门槛。现在,童无忌将他从蚩山书院中拎出来,叫他做蚩山城城主,除去替御鼎山执掌蚩山大局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让他借此机会砥砺道心,看看能不能进入御神境。
若是能够登堂入室,便相当于从一颗不引人不瞩目的闲子,真正踏入了经纬之地。
童无忌是擅弈之人,这种一举双得的事情更是擅长。
顾青衫侧头看了一眼石青峰背在身后的长剑,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小心问道:“青峰师弟,你这仙剑——能够给我瞧瞧?”
又接着说道:“童师叔答应过我,说等蚩山城局面稳定之后,便去扈大娘那儿替我求一把剑。到时候,御鼎山五座山峰的五部剑法随便我挑,挑中哪一部,便将其传授给我。”
说到这里,眸子里忽然亮了起来。又道:“青峰师弟刚才施展的那招剑法,可是传自万仞峰上的《万仞剑法》?”
他见那招剑法气势凌厉,有去无回,料想是万仞峰上百折不挠的杀敌剑法。
石青峰稍稍犹豫了一下,说道:“是一个前辈机缘巧合之下传授的一招剑法,就只有一招而已。”
顾青衫有些羡慕,兀自回味了一番,又道:“那招剑法看似简简单单单,但御气法门却是独辟蹊径。《剑经》有云:气从云中来,遇风化雷,蕴于紫府天池。出剑时天池翻滚,似腾蛟起凤,神识生剑意,剑意引剑气,出紫府,过灵台,经过大小窍穴,始与剑合。但你刚才出剑之时,既不是从上至下,也不是从下至上,而是——犹如百川归海,瞬间从四面八方聚到一起。这种御气法门我还是第一次见。”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甚至从书上都未曾读到过。”言语戚戚间,对于御鼎山这座底蕴深厚,长达数千年之久的正道宗门心驰神往。唏嘘之余,又有些喟叹,感觉自己偏居一隅,实在是夏虫不可语冰,山门里面的玄奥精深道法,他一个小小的读书人又怎会知道?
石青峰当然不会无聊到去跟他解释御气逆行一事。况且,就算他费尽口舌说了一大堆,很可能连自己都搞不明白。他这一路走来,经过了寒潭熬筋,沸水煮骨,经过了武圣人在大道真迹上的点拨,经过了雷阵里面的雷暴淬体。这些事情要是一一说来,几天几夜都未必能够说完。
而且,以顾青衫絮絮叨叨,凡事务求出处的读书人性子,估计十天半月都未必能够理清。
因此,石青峰直接岔开话题问道:“对了,刚才山下那只妖物,顾城主可知道是什么来历?”
顾青衫意犹未尽的回过神来,苦笑道:“那东西啊,百余年前是这六百里蚩山的山神。虽说管辖区域不大,但这蚩山是中土大陆南边的一枝独秀,景色清绝,物产丰盈,自来有‘天府之城’的美誉。因此,那东西作为蚩山山神,也着实风光了些年头。”
他话锋一转,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可惜百余年前那场大战,那东西被玄天教教主蛊惑,助纣为虐。最后被打碎金身,成了一堆烂泥。又被芥子寺得道大能以‘无明业火’封在蚩山底下,天天受那无穷无尽的烦恼。说是等到业火燃尽的那天才能放它出来。至于出来之后能不能恢复神祗之位,另当别论。”
“这些年来,那处封印之地道法渐渐变弱。前几年玄火神龙复活时,封印大阵的阵脚受了损伤,于是那妖物便趁机打通了与外面的一缕联系,偷偷出来吸食精气,以图有一天能够冲破樊笼,得见天日。但没想到的是,后来被你撞见,一剑杀了。”
石青峰不解道:“你既然早就知道此事,为何不尽早将它除去?由着它祸害了那么多人!”
顾青衫有些难为情,左右环顾一周,拉着石青峰走到一处僻静之地,小声问道:“青峰师兄,以你现在的修为,能否封住一块地方,让‘外人’听不见咱们说话?”
石青峰点点头,散出一道剑气,在方圆十丈之内设下一座微型剑阵,说道:“可以了,说吧。”
顾青衫道:“这几年蚩山城中鱼龙混杂。玄天教、浣花宗、皇都城,以及各种来历不明的散修,都在悄悄活动。自从玄天教复活玄火神龙归去以后,御鼎山明面上接管了蚩山,但这几年来,除了一支从未露面的谍报队伍,其实并未做过什么。‘无为而无不为’,这是童师叔当年定下的计策。我出任城主以来,这几年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碌碌无为’。天天忙东忙西,其实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真正关系到蚩山城以后发展的大事,一件都没有。真的,一件都没有!”
他一脸认真的望着石青峰,稍稍一顿,想了想,又道:“如果非要挑一件出来,那就是今天来此接你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