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铁铉和韩克忠大惊,起身就要请罪,
“不怪你们!”朱允熥倒是豁达,自嘲的笑道,“官员有多少地是笔糊涂账,谁都算不明白!朕自永昌二年春就下诏各地,官员们自己报上来,结果呢?嗨,一塌糊涂,只言片语,对付事应付着,避重就轻!”
说着,又摇头道,“就是朕的锦衣卫,都查不清楚官员们手里有多少地!你们能把百姓地主富户的田地弄清楚,已是难得中的难得,了不得的功劳!”
见皇帝如此,铁铉韩克忠也跟着叹气。ωω
皇帝说的对,古往今来这笔账,谁能查清楚呢?历朝历代从开国到亡国,都没有清楚的时候。
“所以说,你们浙地,包括其他行省,摊丁入亩之所以推广的好,见效快。最根本的原因,是只影响了一部分地主的小利益,而没伤害到他们根本的利益。他们犯不上,为了这些小事,跟朕这个皇帝闹得水火不容!”
说着,朱允熥皱眉起身,重重的一拍窗台。
“但皇上接下来要做的!”铁铉起身,跟上朱允熥的脚步,低声道,“恐怕是要伤他们的根!”
“你怕?”朱允熥转头笑道。
铁铉摇摇头,“不是怕,臣怕什么,大不了粉身碎骨而已,臣是怕....”
不等他说完,朱允熥朗声笑道,“你们做事的都不怕,朕这个幕后指使怕什么?”
就这时,楼梯口传来脚步,还有邓平的声音,“万岁爷,诸位大人都到了!”
须弥之间,乐志斋的二楼坐满了人,都是朱允熥的心腹文臣。
朱允熥的目光徐徐看过去,每个人都抬着头,跟他的目光对视。
“朕忽然想起以前!”朱允熥笑道,“朕还不是皇帝的时候,替皇爷爷执掌国事,每日就在这书斋之中,接见臣子处理政务!”
众人无声,知道皇帝要说的肯定不是唠家常那么简单。
“一转眼,这么些年过去了!”朱允熥叹口气,又笑道,“你们谁还记得凌铁头?”
“恩师之名,臣等一日不敢忘!”侯庸开口道。
“当初就在这书斋之中,凌汉跟朕说,皇上,天下的事要雷霆手腕不假,但更要徐徐图之,分清先后主次。有些事能急,有些事不能急。有些事有条件马上办,有些事要等待时机成熟了再办!”
说着,朱允熥笑笑,“现在朕觉得,有件事,时机到了!”
是的,时机到了。
朱允熥现在,要对着古往今来中夏之国最大的顽疾,士绅阶级动手了。
所有人都在看着皇帝,等待着下文。
“摊丁入亩做的不错!”朱允熥翘着二郎腿,倒是显得很轻松,“所以朕决定,推行新政之中最重要的一步。”说着,收敛笑容,“那就是,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
死寂,殿中一片死寂。
但每个人的神色,都被朱允熥尽收眼底。
他分明的看见,有人吃惊,有人运气,有人惊恐,有人兴奋,还有人低着头默默沉思。
这就是刚才铁铉所说的,动官员们士绅们的根!
等于,掘他们的祖坟。
“都说说!”朱允熥又拿起一枚核桃,笑道,“随意的说,不是朝会只是咱们君臣秘话,说错无妨,也不会传入别人的耳朵!”
沉默,众人还是沉默。
以至于咔嚓一声,核桃碎裂的声音格外清晰刺耳。
“此政一出....”朱高炽先开口,“天下哗然!”
八个字,直接道出最恶劣的后果。
朱允熥点头,目光坚毅不为所动。
“如此一来,官员和读书人都不能答应!”侯庸沉吟着开口道,“皇上,三思!”
“臣等请皇上三思!”瞬间,好几位臣子站起身,俯身行礼。
“朕知道你们都是好意!”朱允熥吹了下手中的核桃壳屑,把手指缝中的核桃仁渣倒进口中,笑道,“咱们先说说好处!”
辛彦德起身道,“民心!”
户部尚书张紞沉思片刻,“吏治!”
南书房大学士解缙跟着叹气,“国库财政!”
吏部尚书侯庸张口,“土地兼并!”
廉政院尚书暴昭则是大笑,“好处不胜枚举!”
不过随即,他面带忧色,“皇上,太祖高皇帝曾说,食禄之家与庶民贵贱有等,趋事执役以奉上者,庶民之事。若贤人君子既贵其身,而复役其家,则君子、野人无所分别,非劝士待贤之道。自今百司见任官员之家,有田土者输租税外,悉免其徭役。”
大明朝有待官绅阶级读书人,其实就是从老爷子开始。
其实想想也颇为不可思议,老爷子最是厌恶这些人,也最防着这些人,也被他们私下骂得是暴君。但却依旧对这些人皇恩浩荡,是不是有些让人想不通?
作为平常人可能想不通,但作为皇帝朱允熥早就相通了。
还是那句话,这些人是维系大明朝的柱石,更是大明朝的血肉。
不单是大明,这历朝历代的顽疾,其实也是王朝兴衰的灵丹妙药。
想想原时空,明清交替之时多少乡绅自己募兵抵抗李自成,抵抗满清。
再往后说,数百年后,满清王朝镇压太平军的曾国藩,李鸿章等人,也都是这个阶级出身。
多说一句,大清王朝传至高宗时,废除了世宗的新政,其实废除的就是官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而摊丁入亩则是一直沿用。
“俗话说,学成武艺,卖与帝王家!”暴昭继续说道,“皇上,读书人做官为的什么?”说着,他环视一周,“臣说句不好听的大实话,读书做官当乡绅当吏员,为的就是和民,和百姓区分开来!”
“为的就是被国家有待,被君王待之高人一等!”
“若官绅一体当差,则无论官民,乡绅读书人,都要给国家服役!”
“一体纳粮,都要缴税都要交粮!那,读书还有什么意思?当官还有什么意思?”
“那不是贵贱不分了吗?”
他的话,一点没错,而且他还留了余地。
一旦朱允熥这么做,就等于是破坏了千百年来一直根深蒂固的,传统儒家思想文化的土壤。
往小了说是官绅之愤。
往大了说是失去了维系国家运转的基石。
这么做,等于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可是
忽然,朱允熥心中觉得有些好笑,也涌出阵阵豪气,“雍正能做的,我就做不了?”
“朕知道你们说的都有理,也都对!”朱允熥缓缓开口,“更知道它难,它若不难,朕也不找你们来商量!”
韩克忠闷声开口道,“正如诸位大人所说,难处多!但也如诸位所说,好处更多!”说着,看向朱允熥,“但臣以为,此政最大的难,并不在于诸位大人所说的利害关系!也不涉及什么君臣纲常,涉及不稳的说法。”
“哦?”朱允熥大为意外,“你仔细说说!”
“最大的难,在于人!”韩克忠朗声道,“皇上的新政,伤害的是天下读书人和官绅的利益。可推行这样新政的人,也必须是读书人出身的官员!”
“所谓千百年来的规矩,所谓什么特权,其实都是因为大家伙都身在此中,不愿意去做对付自己的事!”
“如今难就难在,谁愿意挑拨了窗户纸,谁愿意被万夫所指!”
说着,韩克忠冷笑一声,“至于什么天下哗然,群情激愤,什么万人痛骂。臣说句大不敬的话,当年太祖高皇帝血洗天下读书人的时,谁敢说个不字?”
“当日李善长胡惟庸案,牵连官员六万余人,大明朝缺人做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