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盛京叛乱后第五日,单人单骑飞奔着冲入了盛京城北大门,又一路疾驰入宫,如一道黑色的旋风。

“让开!”沿途但凡有人阻挡,皆被他手中长鞭劈开,马上那人跟疯了似的,已顾不得任何性命。

城中秩序本已大乱,这会儿有人敢如此猖獗,禁卫军自然不会不拦着,一队禁卫军冲上去阻止他,却被那人踹翻:“都给我滚开!”

近身一瞧,禁卫军才认出马上着铠甲的是位将军,他身下的坐骑是大名鼎鼎的边塞良马“飞沙”,可日行千里。

“原来是司徒将军!”校尉上前抱拳行军礼,却被司徒赫撞开。

“谁再敢拦着我,杀!”司徒赫谁的面子也不给,一张带着刀疤的脸森冷可怕,尤其是那一双眼睛赤红,仿佛眼前的所有都已不在他心中。

校尉被他的气势一吓,却还是要坚守岗位,急道:“赫将军,您见谅,现在是非常时期,您别叫末将为难,这盛京城本来就乱极,您却横冲直撞见人就打,陛下那儿可不好交代啊!”

“没有人需要你交代,谁稀罕交代谁去!滚开!不滚,就死!”司徒赫听不下去他的废话,杀意毕露,凤目卷着怒意,阴森可怖。

众人都胆怯起来,不由地后撤,看他策马扬蹄直冲入宫门,身上的大红色披风卷起一道红色的流云,甚是烂漫。

校尉目送他的背影疾驰而去,忙招手去唤禁卫军:“快,快去禀报司徒大元帅,赫将军疯了,只有他拦得住!”

司徒赫策马入宫廷,仍旧带着司徒家的虎面金符,跟数月前一般鲁莽任性。他什么都顾不得,在锦华宫内跳下马,但见宫阙完整,海棠树叶子凋零,雪压在枝头,太阳一出来,雪亮雪亮的,有些刺目。

宫人们在叛乱中有些逃了出去或死于流箭,从前侍奉百里婧的宫女暗香、晓月却还在,听见响动,她们慌忙奔出来。

“赫将军?”

见是司徒赫,暗香、晓月对视一眼,忽然滚下阶梯,跪倒在司徒赫跟前,痛哭失声道:“赫将军,公主她……她……”

“住口!”司徒赫喝了一声,猛地打断了她们的哭泣,“别说了!婧小白只是贪玩,她从小就任性,让我哪儿都找不着,找崩溃了她才肯出来,你们不准哭!我去找她!我去找……”

他提着一口气,脸涨得通红,双目充着血,几大步跨上锦华宫的台阶,手里的鞭子握得死紧,仿佛稍一松开,整个人都要崩溃。

他的步子大,很快将整个锦华宫都找了一遍,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甚至恨不得掘地三尺……没找到她。

没有婧小白。

暗香晓月还跪在地上,忍不住抬头去看经过她们身旁的司徒赫,见他眼眸赤红,唇角却带着笑,声音嘶哑,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从小就不听话,让人放不下心,走到哪儿都惦记着,怎么那么不听话……我去别的地方找找,你们不知道她的性子,就是不让人省心……哦,或许在未央宫……”

他说着,抬脚又要走,直奔未央宫的方向,片刻不停。

暗香已经泪落满面,抬起头,朝着司徒赫的背影哭道:“赫将军,公主她没了,没了……您找不到她了……”

司徒赫的脚步猛地一顿,他攥紧了手里的鞭子,没有因恼羞成怒回身抽打她,他唇角颤抖,凤目却坚决:“你们找不到,是因为你们不够用心,若是换了我,我可以找到她,她定是躲在何处,等着我去找她。”

他说完,像是劝慰了自己,翻身上了飞沙,又跨马往未央宫奔驰而去。

皇宫中策马,任何时候都是死罪,禁卫军即便才受了叛乱的挫伤,却仍旧容不下一丝对宫廷规矩的污辱,越来越多的人拦在了司徒赫的面前。

眼看着打得不可开交,忽听得一声怒喝:“孽畜!还不住手!”

禁卫军副统领见到来人,忙行礼:“司徒元帅!”

兵马大元帅司徒正业大步而来,对着司徒赫狠狠一记巴掌:“孽畜!皇宫重地,岂容你放肆!”

司徒赫被打得嘴角出血,禁卫军副统领等人见状,也不好再计较他擅闯宫闱之罪,都各自退了一步,算是给司徒大元帅面子。

待到众人退去,未央宫门前只剩下司徒赫与伯父司徒正业二人,司徒正业才叹了口气道:“赫儿,如今国之危亡时刻,你竟还念着儿女私情,何况婧儿已没了,连陛下派出的一万禁卫军也遍寻不着,你到何处去找?为今之计,只能是力保六皇子继任大统,如此才可保司徒家不亡。”

“宫中何来的六皇子?司徒家又在何时从了六皇子?姑姑血脉不过一个婧小白!”司徒赫冷笑。

司徒正业不打算再瞒他,将往事和盘托出,末了才道:“你姑姑不过是为了保全司徒家皇子的血脉,才会出此下策,如今,六皇子归来,司徒家护驾有功,仍可担护国大任……”

“婧小白是捡来的姑娘?从不是司徒家的公主?”司徒赫惊愕,继而惨笑,情绪失控,“所以,父亲从小就不准我与婧小白亲近,骗我说除非建功立业,否则娶不到她,姑母明知我心意,却从不肯给我机会娶她!你们好狠的心,拿婧小白当棋子,养来就是为了替六皇子挡住杀机!如今六皇子归来,她成了随手可弃的废棋,所以无论她是生是死,你们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着你们的家国社稷天下兴亡!”

说着说着,司徒赫后退一步,忽然凤目含泪,绝望没顶:“伯父,还有父亲,姑姑,或者陛下,你们所有人都没有爱过她,所以能对她放任,任她生死不明飘零无依,可是我爱啊!我爱!我最爱的姑娘她不见了!你们能平静地谈着你们的家国大事,我不能!我不能!我不稀罕万人敬仰建功立业名垂千古,我只要她好好的!”

司徒赫大吼,额角的青筋根根暴起,他想起娘亲死的时候婧小白说,赫,以后我的母后就是你的母后,别伤心了。如今,婧小白失去所有亲人,她必是知晓,才会在这叛乱中逃出宫去,她又该如何绝望?

司徒赫不能再想,抬脚往宫外走,口中喃喃:“我要去找她,我要找到她……婧小白,失去了所有,你还有我,赫是不变的,从来没变过……”

离别总是如此突然,就像许多年前他去从军,四年后荣归盛京,却丢了婧小白一样。这一次,他不过是领皇命出城执行一次军务,回来就只见盛京弥漫着战火,而他心爱的姑娘生死未卜不知去向。

每一次相聚也许都是最后一次,永远也猜测不透人世的无常。他若是在她的身边,怎会任她受伤受苦?

赫是没用的,他永远保护不了婧小白。他有最笃定的爱,可上天让他一而再地失去她。

“你姑姑没了。临去前让你好好照顾司徒家。”

司徒正业没有拦他,也没有理会他的疯癫痴狂,只是平静地沉声道。

司徒赫脚步一滞。

“杜皓宇叛乱,你父亲死在了陈州。你伯父我老了,整个司徒家,只剩你一个血脉,若睿儿还活着,我不会管你是否任性胡来。婧儿不是司徒家的公主,而你是司徒家的血脉,你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陷骨肉血亲百年基业于不顾,当是司徒家第一不肖之人!你如何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兄长、姑姑?”

死亡像是一座山,以至亲至爱的陨落彻底压垮了司徒赫,他朝前迈了半步,却如一座崩塌的山陡然栽了下去。

整整昏迷一日一夜,梦里是数不清的记忆片段,几乎全是婧小白,她哭着、笑着、让他背着,调皮捣蛋不肯消停,累了睡在他的身侧让他扇扇子赶蚊子,吃过烤红薯又去亲他的嘴……她说要嫁给最好看的人,说他最好看,却转身挽起韩晔的手,再嫁给那个丑陋的病秧子……

她总是说话不算话,她总是记不得她的任性有多伤人心,他有时恨着她怪着她,可转念就忘了,又心疼她永远看不够她。

司徒赫最爱婧小白,从生到死,爱到人尽皆知了,傻婧小白却不知。她这么傻,去哪儿他都不放心,被人骗了怎么办,哭了怎么办,找不到赫怎么办?

还有,司徒赫失去了婧小白,他靠什么活着?

“将军,将军……”

亲卫副队长赵拓轻唤了两声,南方人的温沉嗓音带着些许急迫。

“赵拓,别叫醒将军了,黎国舅一门犯的是叛国罪,即便是将军豁出命去,也难保黎大公子周全。你也知道将军性子烈,若是将军知晓此事,必是要再闹的,到时候可就不止军法伺候那么简单了!”亲卫队长周成制止了赵拓,他的嗓门是北方人的浑厚,压低不了,像是风刀刮过耳膜。

“黎公子与将军是发小,此番黎家被抄,一家老小皆下大狱,无论如何将军也该知晓,否则待黎公子被处以极刑,将军岂非又要再死一回?婧公主一走,止痛药已没了,将军再不能活的。”赵拓担忧万分道。

周成难得沉默,急得直抓头发:“啊!啊!啊!到底如何是好!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即便是带兵打仗也从没如此烦躁过!赵拓,你快想想办法啊!”

“将军……”赵拓忽然唤了一声,身体矮下去,周成顺着他的动作一瞧,见司徒赫已经睁开了眼睛,一双凤目直直地望着床顶,眸中黯淡无光。

周成也矮身唤道:“将军……”

才唤了一声,却全都静默不语了。

司徒赫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又闭上了眼睛,然而,在他们以为他睡着了时,他却猛地从床上坐起,拽下披风上垂着的外套,大步朝外走去。

赵拓与周成对望一眼,知晓方才的话将军都听见了。

……

黎国舅勾结晋阳王府谋反,被诛杀在紫宸殿外,黎妃投荷花池而死,剩下的黎家一众主仆一百七十余人尽皆下狱。

而黎戍与黎狸为黎国舅血脉,作为重犯被关押在刑部大牢之中,铜墙铁壁,任他们插翅难逃。

司徒赫闯入刑部大牢时,刑部尚书刘显成焦急地拦住他:“赫将军!朝廷重犯关押在此,您不可擅闯!”

“滚开!”司徒赫一把推开他。刘显成哪是他的对手?再碍着司徒家的地位,也不敢真的下令对司徒赫如何,只得再爬起来跟着。

此情此景,与当日司徒赫因擅闯宫闱被关押时何其相似,只是在牢狱中的人换做了黎家兄妹,而探望之人成了司徒赫。

不过,与当日司徒赫一身戎装下狱桀骜不驯不同,此刻的黎戍一身囚衣靠在墙上,一身的鞭痕,而黎狸蜷缩在他怀中,不时地发出一两声轻咳,显然是病了。

这天寒地冻的,囚牢中寒风阵阵,生怕冻不死囚犯,更不会想到要给囚犯请大夫。

司徒赫目光一缩,唇角抿紧,转头盯着刘显成,冷笑道:“刘大人,我可记得你曾是黎德庸的门生,当年如何巴结讨好黎家,才攀上此等高位?如今他意图谋反被诛,你作为门生,不是应当同领罪责吗?如何能在此刻将所有责罚推得干干净净,且命人毒打恩师的儿女!落难时,伸不出援手,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落井下石!”

“赫!”

黎戍靠在墙上,冻得直打哆嗦,眼睛眯着都快睡着了,陡然听见司徒赫的声音,他忙睁开眼看去,就见司徒赫一身戎装正与刘显成那王八蛋对峙。

刘显成被司徒赫训得老脸通红,却结结巴巴道:“赫将军这话就……就不对了,黎德庸是罪臣,犯了叛国之罪,老臣当年只是有眼无珠错拜了恩师!但老臣一生忠于朝廷社稷,遇到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老臣这是弃暗投明,将功赎罪啊!”

司徒赫见他巧舌如簧,气得拔剑欲割了他的舌头,黎戍多了解他的暴脾气,忙伸手去拦:“唉……赫将军息怒……刘大人,如今黎戍为重犯,心知死罪难免,但黎戍与赫将军还有些话要说,烦请刘大人念在昔日情分上,容罪民与赫将军说上几句。”

刘显成正拉不下来脸,见黎戍这般放低,他看在司徒赫的冷面寒铁下,便卖了他们这个面子,咳了一声道:“那好,老臣就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请赫将军有话快说,莫要让老臣为难!”

见司徒赫凤目杀意满满,刘显成忙退了出去,将偌大的地方留给了他们。

黎戍见刘显成走了,摸了摸鼻子,还是那副贱兮兮的笑:“这些朝臣哪,莫不是迎高踩低的,当年捧你捧上了天,等你一朝摔在地上,恨不得拿刀子去捅你,还要比比看谁捅得快,才算是对朝廷尽忠了似的。嗨,赫将军,您也别生气了,不过就是下狱,当初你不也进来呆过吗?挨了一百来板子,屁股开花,愣是趴床上躺了好几个月……嘿嘿,爷比你可走运多了,人头落地不过碗大个疤,要是那侩子手再利索点,疼都不觉得了,不知多走运。别人瞧着难受,爷可并不疼呢。”

他越说,司徒赫越是受不住,挥剑欲砍牢门的铁锁。

“别!别啊赫将军!”黎戍赶紧阻止,“您别冲动啊赫将军!原本爷就顶多是被砍个头,你放爷走了,那就不知要加多少刑罚了,爷想死得痛快点!别动手,千万别动手!”

救不了,无能为力,婧小白不见了,黎戍下狱了,他们一群人到底做错了何事?最罪孽深重的不过是他司徒赫,剑下亡魂无数,为何到头来是他们受到责罚?

黎戍是千古第一洒脱的人,临死也洒脱,他看得开,可司徒赫看不开。黎戍也知晓他看不开,便笑嘻嘻地劝慰:“别这样啊赫,老不死的种的因,我是他儿子,享受他得来的权势和金钱,自然也要受这个果。你和婧小白好好的,每年想起给我烧点纸钱,我在那边也能过过逍遥日子,哪儿逍遥不是逍遥呢,是不是?”

说到婧小白,司徒赫心里抽痛,痛得只能背过身去,用手死死地抵着心口,却还是压不住。

黎戍看出些端倪,眯起眼睛来,试探着问道:“怎么?婧小白怎么了?”

司徒赫此刻方才颓然低下头去,没看黎戍,声音哑得像要喘不过气:“婧小白……不见了……”

黎戍一呆,他知晓司徒赫不会随便开这种玩笑,他若笃定婧小白不见了,便是真的无处可寻。捧在手心里的宝贝,誓要为她终身不娶的司徒赫,失去了最挚爱的姑娘。黎戍一时说不出话来。

司徒赫也不能再说,不能再提,连想都不能再想,他努力地控制着情绪,半晌才能缓一缓,凤目里被悲痛渲染,唇角却渐渐坚毅:“你父亲叛乱,你却从不知情,我会向陛下求情……”

黎戍太了解司徒赫,知晓他此刻的镇定之下是随时可能的崩溃,必是有更深的苦楚才让他吊着一口气,活着,行路,为他们兄妹求着生路。

婧小白是最重要的,黎戍也是重要的,若是少时的玩伴都已死去,堂堂赫大将军怕是再回不了神志。可叛国罪已定,岂是司徒赫能挽回的?

黎戍叹了口气,又强笑起来,摸了摸怀中烧糊涂了的黎狸的额头,道:“赫将军,若是真能在陛下那儿说上话,便替小狐狸求一求情吧,她从小娇宠着长大,没吃过苦,才下狱两日,便烧得不省人事了。”

司徒赫看向黎戍怀中,脱去了一身红衣的黎狸,再没一处像婧小白,可就是没法移开眼睛,他想着婧小白或许也如黎狸这般正受尽苦楚,等着他去救……一念起,便无法自拔。

“好,我会救她。”司徒赫应允下来。

黎戍眯起眼睛笑:“赫将军说话是算话的,我也放心,若是不成便罢了,我心想着,若我们都死了,留黎狸一人在世上,倒不如一起去了,覆巢之下无完卵哪。”

司徒赫握紧拳头。

黎戍沉默了一会儿,牢房里静得厉害,外头响起刘显成的催促声:“赫将军!您快出来吧,别耽误太久!”

黎戍朝外头看了一眼,忽然斟酌着说道:“赫,虽说我已是必死之人,但还有一事放不下。”

“你说。”司徒赫是有求必应的。

“这次黎家叛国,虽是受了晋阳王府的蛊惑,老不死的未尝没有那个野心,我不懂朝政,也不愿多想,但谢家竟是在朝中潜伏已久,那谢炎老匹夫与他的儿子谢贤,竟打着这种主意,着实让我意外。如今谢家与反贼晋阳王叛逃北上,杨家小姐若兰又该如何?”黎戍说这话时,语气从未有过的认真。

司徒赫盯着他的眼睛:“谢家叛变,从京中杨家的布局来看,吏部尚书杨弘与禁卫军统领杨峰皆是知情者,而杨家小姐不过是个牺牲品,她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之所以嫁入谢家,不过也是为了迷惑谢家之心。一朝谢家成叛贼,她虽为谢贤之妻,杨家自然可护她周全。当日你不娶她,今日为何又要来问?”

黎戍沉默下去,喃喃苦笑道:“今日之局面,嫁了我,与嫁了谢贤,并无差别。”

司徒赫什么都不再说,谁的心里都有迈不过去的坎,黎戍的坎不是司徒赫,不是婧小白,也不是叛国之罪,是一个他不肯娶的女人。

“赫……将军?”黎戍怀中的黎狸忽然醒了,一双大的过分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司徒赫,她揉了揉眼睛,又咳了起来:“我不是……咳咳,在做梦吧?”

司徒赫不能听她说话,她一说话,一看着他,他就想起婧小白,黎狸好歹还在他眼前,婧小白却生死不明……他不敢死,又不能活,他的心吊得高高的,落不了地。

“小狐狸,别起来,冷得很。”黎戍按住黎狸要爬起来的身子。国破家亡从不是一个女孩子该承受的。

司徒赫触景生情,承诺道:“别怕,我会救你。”

黎狸的脸色异常苍白,可是听了司徒赫这句话,却灿然笑了起来,小女儿抬毕露:“赫将军,能再见你一面就好了,救不了就不救,有你这句话就足够。”

她的心意司徒赫不懂,可黎戍明白,无声地叹了口气。

三人正各怀心思,外间忽然响起通传声:“六皇子殿下到!”

司徒赫等人一齐朝通道尽头望去,谁也不曾见过传说中从天而降的六皇子,更加不明白他为何会出现在刑部大牢之中。

先出现的是两个太监模样的人,抬着一顶便轿,随后便见一位着华服的公子坐在高高的轿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直视着前方。

待到了跟前,司徒赫、黎戍等三人尽皆睁大了眼睛,即便这位六皇子伤势未愈,脸上还有疤痕,甚至腿也不便行走,他们却还是认得他就是墨家老四墨誉!

司徒赫与黎戍对望一眼,两人都沉默。

那六皇子的便轿已停了下来,一旁的太监高贤尖声道:“大胆,见了六殿下还不行礼!”

六皇子的眼眸盯着司徒赫,眸中再无昔日的胆怯与畏缩,甚至不见半分稚气,他不动声色地笑了:“赫表兄不曾见过本宫,本宫却久仰赫表兄大名,母后生前曾叮嘱我与表兄交好,今日初见,免礼吧。”

司徒赫抿唇,凤目一黯,他已瞧见“六皇子”身着丧服,以皇子姿态免他礼节,俱是居高临下之气势。“六皇子”已道是初见,他们都只能听从。

在司徒赫不言不语时,六皇子已转而看向牢狱之中的黎家兄妹,唇角扬起些微得势之人的笑意:“本宫与你们二位却并非初见,当日佛堂内种种,本宫记得清清楚楚。本宫并非忘恩负义之人,既然得了二位恩惠,自然得报答。本宫已奏明父皇,饶了你们的性命,高公公,宣旨吧。”

高贤的干女婿杜皓宇在陈州叛变,杀了司徒大将军,用了十年的时间布局谋划,这才有了今日晋阳王府的大捷之势,高贤本该问罪,却又因护驾有功,将功赎罪。

他是何等精明之人,婧公主一死,陛下欲培养女皇的念头断了,又因对司徒皇后的愧疚,皇储必得是六皇子无疑,因此,高贤以忠心护主的姿态潜心效忠六皇子。

高贤走出来,手握明黄圣旨,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黎德庸犯叛国之罪,本该诛灭九族满门抄斩。然黎戍、黎狸兄妹曾救六皇子于危难之中,朕念黎德庸一双儿女护驾有功、大义灭亲,特赦其死刑,贬为庶民。钦此。”

不仅是黎戍,连黎狸也认出了六皇子是谁,黎狸简直难以置信当日的一丝善念,竟换来赦免死刑的结果。然而,大义灭亲,便是与黎家脱离了关系,她又觉得很不安,不知道为何不安。

见他们呆愣着,高贤忙斥道:“还不跪谢陛下和六殿下恩典!”

即便黎戍为天下第一明白人,此刻却也糊涂了,他拽着黎狸跪下,朝着轿子上安坐的六皇子跪拜谢恩,可他心里的不安较之黎狸更甚。当日放过墨誉,不过是看他可怜,被婧小白逼得无路可走,墨誉若真是六皇子,当不必如此隆重地重提旧事。

六皇子见他们跪着,眼神中充满疑惑,他唇角噙着笑意,神色自若:“黎姑娘好像病了,来人,还不放人,给黎姑娘请个大夫。”

“是!”

立刻有狱卒上前,开了牢房的锁。

六皇子命人将黎戍和黎狸扶出来,看着站在一旁的司徒赫,唇角的笑意越来越大,连眼眸中也带了几分掩藏起来的自得:“戍表兄与黎家兄妹的感情真不错,若非今日本宫亲见,倒是不敢相信了。”

便轿一直抬得高高的,六皇子端坐其上,无形中给人以压迫之感,司徒赫转头看去,只见到他还淤青着的侧脸,可就是这一张满是伤痕的脸和被打舍了的腿,也无法掩盖他身为六皇子的身份。

大权在握的感觉真好,他要谁生谁便能生,要谁死谁就得死,公卿之家出身嚣张跋扈的司徒赫救不了的人,他可以救。睥睨天下,只要臣服!

一群人簇拥着六皇子出了刑部大牢,大雪已停,整个盛京城的百姓却带起了孝,司徒皇后之死,举国哀痛。整个大兴国宫闱之局势扭转,而北疆战火仍未平息,无人能得安宁。

……

大兴历景元十七年十二月初二,外藩晋阳王叛变,盛京大乱,晋阳王世子韩晔在旧部护送之下北上,加之北郡三州叛乱,陈州失陷,昔日晋阳王府与大兴划济水相对峙,战火弥漫至整个大兴国土。

晋阳王府的叛乱显然蓄谋已久,盛京各方势力措手不及,景元帝痛失皇后之际,修书交予西秦使者聂子陵,问询大帝允婚一事。景元帝平叛之心盛极,全然不念假道伐虢之祸。

昔日西秦大帝承诺若与东兴和亲,在东兴遭遇兵变时,将以援军相助。然西秦使者坦言,大帝有旨,若要大秦援军东兴,必得以荣昌公主亲往西秦为后,即日启程。待成亲之日,便是平叛之时。

乘乱而入,绝不肯吃半点亏,确是西秦大帝的手段,然荣昌公主已于战火中失踪,更有人声称,目睹荣昌公主葬身药师塔之内。如今药师塔已毁,公主想必早已烈火焚身而亡。

无和亲便无援军,北郡府的叛贼猖狂,司徒俊彦大将军遭陷害,败走陈州,司徒正业大元帅与杨家力保朝廷之气,成为大兴股肱之臣。

这一日的夕阳落下,一行人入了西秦国界,高高的群山白雪之中,数不清的战马铁骑翘首以盼,待见到马车行近,数十万黑甲军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呼喊声倾倒山河:“吾皇万岁!”

黑鹰掀起马车的帘子,一身寻常打扮的男人走下来,怀中抱着一个单薄瘦弱的女子,山河跪倒,吾皇万岁,久违了的震耳欲聋,久违了的大秦黑甲骑兵。

然而,即便重回旧地,男人令山河失色的容颜之上却无一丝笑意,他收紧手臂,将怀中人抱得更深,低头吻了吻她的耳边,轻声唤道:“婧儿,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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