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节

都说十恶不赦,其实这十恶罪也有等级。好比一等大罪谋反,一般都要搞株连。范围大小看帝王的需要,如牛德宝谋反,那起码三代内是跑不掉男丁处死女眷发卖的结果。若是恶逆、不道之罪,牛德宝将军犯了事,下狱的也就是他一人而已,当然更大的可能,是民不举官不究,哪管他忤逆父母烧杀抢掠,朝廷也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而这“暗养私兵、里通外国”,算不上是谋反——在牛家没有搜出什么违制的东西如龙袍等,但应该也能算得上一个谋叛了。这亦是十恶中的大罪,这种案子,大理寺断不了,得要皇上亲自指定主审断案。这个主审官,实际上也就是皇帝意志的体现。

几乎是在案发的当天,整个京师都为之轰动,许多低层官员甚至拒绝相信这个事实,非得要到邸报明发,历数牛家罪证时,方才大骇惊呼。地方上不少牛家一系的将领,亦立刻惶惶不可终日,宣德边关也迎来一场不大不小的骚动——牛家虽然几乎合家回来,参与太后的百日祭,但牛德宝毕竟是为宣德留下了他的长子掌握大局。牛少将军亦是个有气性的,率领手下亲兵,差些就要叛出宣德,让邸报上明言的罪名成真。

宣德距离京城不远,也算是边关重镇,守将叛关那是多大的事?好在宣德守官没有跟着他胡闹,双方对峙时,周围守军也飞马赶到,牛少将军最终不得不束手就擒,和全家人一道做了阶下囚,当即就被快马送进京中受审。至于宣德这里空缺的职位,皇上自然已有了决断。

这番对付牛家的举动,显然是经过周密策划、仔细酝酿,皇上对牛家的指控显得非常严厉,却又十分含糊。在邸报中写明其‘暗卖军火、里通外国,与北戎达延汗诸部勾连为奸图谋不轨。意指东宫、中宫,戕害忠良,危及嫡后元子,居心叵测,有操、莽之志’。这里不但是把倒卖军火的事算在牛家头上,而且还直接把废后废太子的黑锅给推了过去,倒是给太子退位之事,找了个极好的理由。

后宫密事,牵扯到皇家颜面,一般是不明言记载的。皇上这次压根就不肯说明原委,诸臣下也只好乱猜,都猜是太后阴谋陷害皇后、东宫,东窗事发后惊吓致死,因此皇上才会这么不给母族留颜面,才过百日,便将牛家合家下狱。——合着这是拨乱反正的意思,紧跟着,应该就是要复立太子了!

元后嫡长子,那是国之元子,国家的正统,太子若能复立,朝中压根就不会有什么反对的声音。相反,还会有一群拥护正统的士大夫大唱赞歌,一时间群情兴奋,都等着皇上的后续行动,没想到皇上一声不吭,只是指定杨阁老主审、王尚书、封统领副审,誓要把牛家案情审清查明,查个水落石出。

杨阁老和王尚书那都是干实事的能臣,一天多少国家大事等着操心,实际上真正的主审官还是封锦,但把这两人拉过来做噱头,也可见皇上的决心之坚定了。封锦又岂敢怠慢?不到一个月功夫,人证物证陆续都拉了出来,可谓是一环扣一环,证据分明,令人几无辩驳的余地。

首先他拿出来的证据是数份账本,均有焦黑痕迹,全是从火器作坊里,那些同牛家有隐秘联系的师傅家中收到的,记载了历年来私造火器的明细。这本帐和火器作坊自己的帐,都是对得上的。事实俱在,压根无法伪造。

其次,从牛家私兵手中收来的火铳,虽也都是高级货色,但显然数目和这几本帐里的数字是合不上的。这时封锦揭出一个惊天秘密:历年来罗春部之所以越打越强,就是因为他们手里有火铳,而且,是大秦能工巧匠才能制造的高级火铳。朝野间顿时就是一片轰动,众人很自然地便能联想到,牛家把这些多余的火铳做了什么用处。

抓走私,一般也就是抓到这种地步了,想要人赃并获难度是大了点。封锦紧跟着又指出,牛家这些账本,虽然记账方式不一,但在时间上都是极为统一的,都是在承平八年废太子后停止记账。而事实上,在承平八年以后,西疆战事也日趋平稳,罗春对迎娶福寿公主,忽然也变得非常热心。

再次,他还召集各地老帐房,由这几本账倒算出了一本总账,以这些年来偷产的规模,扣除消耗和国内小规模的流通以外,推论出了最终走私向境外的火铳数目,最重要的,还有火药弹的大致数目。

都知道罗春手底有两万帐亦兵亦民的手下,燕云卫估算,其中精兵数目应该在五千人左右,假使要给五千人配备可以齐射两轮的火枪,那就要万柄左右,一年消耗的火药弹,亦是庞大的数字。以此为线索,燕云卫又揪出了三家和牛家有往来的火器作坊,果然发觉了不利于牛家的蛛丝马迹。只是燕云卫威名过甚,这些人有的已畏罪身亡,因此没有直接的人证。而扣除了这些数目以后,余下的火铳,大约在四千柄左右,足以装备两千人的队伍齐射两轮,把标准放宽一点,装弹兵动作慢——那也可以容纳得下一千五百人左右了。

账本数据严丝合缝,调查结果公布至此,想为牛家辩驳的人,也已经缺乏论据。紧接着封锦请出桂家两位少将军,请他们详述在境外那场私斗,桂少将军指出,牛家豢养私兵人数众多,这些兵没有官饷,出入时一味护卫帅旗,飞扬跋扈为恶无数,这几年来人数也是越来越多。那场私斗参与者除了官兵以外,还有七百私兵,而且个个手中都有火铳,所以桂家兵才吃了个小亏,扔下了三十余条人命。

此事在朝中早有传说,有些玄乎一点的,都说牛家是数千人大军出动去欺负桂家,桂家最后只说了七百人,好些人还嫌不过瘾,直呼桂家没说实话。不过,最终被清点关押出来的,也不过只有五百私兵,牛家人几经刑讯也都咬死了这个数目。到底有多少人,余下人去了哪里,一律坚称冤枉。宣德当地官兵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也很谨慎,个个闪烁其词,有的前言不搭后语,尽管他们和牛德宝朝夕相处了数年之久,但好像谁都没有注意过他身边还有些私兵——这些连吃空额的人头都要算得清清楚楚的老兵油子们,忽然就不能分辨私兵和官兵之间的区别了。

眼看有人要犯嘀咕了,封锦紧跟着又公布了一项证据:牛家在两广一带,一直秘密开采私矿牟利,为当地官军发觉后,双方‘鏖战良久’,贼子自知不敌,便炸毁矿道,许多人死在爆炸中,也有不少人从后山逃逸。十余名逃兵已被捉到,现在押往京城的路上。

当这些操着一口河南口音,一脸好勇斗狠的大兵被带到牛家人跟前,清楚无误地指认出牛家人时,牛德宝将军业已崩溃,当晚就想在牢中咬舌自尽,虽被救下,但舌头已断,此后怕是再不能说话了。

除了那五百人以外,剩下那些私兵平时都藏在哪里,似乎已不是问题,证据摆到这里,牛家人还有什么好说的?一个个全都签字画押,认了谋叛罪名。三位主审将案卷封存上缴,听从圣裁——这种事内阁都没法做主,这个案子就是皇上办出来的,最后怎么处置,还真是只能由皇上来决定。

到这个时候,宫廷里的事,对蕙娘等人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大秘密了。上等人家,或多或少都有收到一点风声:听说,真正触怒皇上的,还不是以上这些罪名,真正大逆不道的不赦大罪,是被皇上硬给压下来了。听说,还和牛家在南边开采的那个私矿有关……

一般的上等人家,也就听说到这里了。蕙娘这里收到的消息要完备一些,基本是还原了当时的真相:据说那天上午,皇上是令人去太后宫中取石珠的,太后也不以为意,开库房取来,自己过了目,就往皇上那里送了。

根据给皇上跑腿这小中人的说法,太后当时看了石珠以后,神色有些古怪,但他也是没有留意。而太后身边的一位宫女,则是如此交代:“太后娘娘午饭也没吃好,一直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么,到了半下午,忽然大叫了一声,喊道‘坏了!’紧跟着,便一头栽倒了下去……”

蕙娘听着,都无话可说了——虽不知牛太后在想些什么,但这……这分明是要把皇上的最后一丝怀疑给坐实么。对付牛家,果然只在对付皇上的疑心,牛家本身,还真是不堪一击,都没什么好说的了……

至于这坏了,是坏了什么,蕙娘却是从香雾部那里收到的消息。云妈妈告诉她,“这石珠是拿红绳穿的,据说原本排得紧密,太后娘娘再送过去的时候,却松了一点,能挤出一点空位来。稍微排紧一点就看出来了,这空出来的,就是一枚石珠的空档……”

就算皇上原本没有留意到这个细节,在牛太后去世以后,回去再仔细想想,还能错过这个破绽吗?进上的东西,有时是要有详细的描述留档的……就是查不到档了,这怀疑的种子种下去了,皇上要不胡思乱想,他也就不是皇上了。

再说,这害人的珠串,是牛家开采出来,牛家安排送进宫里,也是牛家人想送给太子,眼看事有不偕,又被牛家人主动要回去的。就在皇上忽然莫名感染了肺痨以后,回去找,它还少了一颗……

“皇上这一次对牛家这么赶尽杀绝,恐怕根本原因,还在这事上。”蕙娘同良国公等长辈谈起来,也有几分感慨,“不知是哪家人这么有本事,背地里安排这一招!当时不觉得,如今对了景,真是比封喉的毒药都毒,倒是一下就把牛家给整得不能翻身了……”

“皇上也是有些恼羞成怒了,只怕觉得牛家一直都在暗地里看他的笑话。”权世赟的胡须动了一动,沉稳地道,“至于这背后是哪户人家,我看,多半还是孙家居多了。以他们家在宫中的底蕴,要开库房动点手脚,应是不难。——也真是机关算尽,这样精妙的一着,我们就根本没有想到。”

“我们会里和牛家,究竟也不是生死大敌。”蕙娘反而叹了一口气,“现在闹成这个样子,牛贵妃就算能够自保,也不会再有什么声音了,只怕后宫中,又要迎来宁妃一家独大的局面啦。”

“侄媳妇这话有点想当然了。”权世赟反而笑了,“白贵人、牛贤嫔,一个个都对宁妃虎视眈眈呢,后宫中的风云,就算少了牛贵妃,难道就不热闹了?这些妃嫔都有皇子,往后十年,内宫的热闹,肯定是少不了的。”

蕙娘哪里真的就想不透这点了,不过是为了给权世赟创造机会,让他多教育自己几句罢了。她忙做低头受教状,几句话将权世赟面上笑意说得更浓,方才又道,“我只是不解,这先抬爵再下狱,是什么意思呢?让牛德宝进京,借口多得是。封爵、升职之前要面圣谈心,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么……”

“李晟此人,别看施政还算宽和,其实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良国公沉声道,“他以为牛家人愚弄了他,便也要以牙还牙,让牛家人尝尝从云端跌落的滋味。这是一重,还有一重,多少也是要做些粉饰功夫,有此一封,日后要怨他对母族无情,母后尸骨未寒便整治母族。他也有话说了——本来也是要优待的,奈何事发突然……”

这亦是皇帝处事老道把稳之处,众人均点头不语。权夫人半晌道,“牛家的结果,迟迟不能出来,只怕圣心还是难决。牛德宝一家是难以保住了,镇远侯一家如何,还要看皇上对皇次子有什么安排。”

复立太子那是不可能的事,废太子才十四岁,就已经是十分多病,身边现在都离不得医生,孱弱得不成样子。皇次子、皇三子,暂时还都是储位的热门人选,若把牛家扫平,只怕皇三子背后的势力,又要让皇上睡不着觉了……把镇远侯打回原形,保住牛贵妃的位置,皇次子起码在宫里也还有个容身之地……

但皇上的决断,到底还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因此案审理时间颇长,到承平十二年二月才算是把牛家罪名厘清,四月里他亲拟旨意,给牛家安排了颇为严酷的刑罚:牛德宝谋叛,罪无可赦,即时腰斩弃市。镇远侯为共犯,按理同罪,因为勋旧之后免死,夺爵抄家回原籍看管居住。牛德宝一房男丁处死,女眷没入官中,流放至岭南与有功兵丁为奴。牛族内按与牛德宝亲等株连减等为罪,出五服者不罪。

其余涉案人等,一律枭首示众,案发当时已死者掘坟鞭尸,弃于乱葬岗中为野狗吃食。至于牛贵妃,等着她的也不是什么好结果,因‘狐媚贪婪、奢侈狠毒、野心夺位、瞒骗皇帝,阴取宫人族妹子为己子教养’,令其自缢以谢,皇次子则归其母牛贤嫔教养。

此案不论是牵扯范围之广,还是处理手段之严酷,都可堪称是数十年一遇的奇案、大案。起码在承平年间,可算得上是第一要案了。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牛家的无辜人了,其实牛德宝也好炮灰

看到大家说我对小桂很坏……哪里坏,妻贤妾美,家和势旺,刚斗倒了大敌,生了儿子,这生活现代宅男只怕是心向往之啊- -

☆、247成熟

牛家一案,轰动京畿,甚至在全国范围内都极有影响力。权家、焦家情况特殊还好一些,其余各族在京城的族人,真是连信都写不过来了。像杨阁老那样,门生渐渐也多起来,又是朝中一派领袖的大佬,这一阵子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权瑞云回娘家时就说,她丈夫因学父亲笔迹很像,最近连日来都要到书房帮忙写信。

说起来,这几年杨家也多添了许多孙儿、孙女,蕙娘这里还特地单开了一本帐,记着权瑞云各嫡庶子女的生日,这一阵子闲来翻阅,也觉他们家不容易:因子息不多,的确是铆足了劲儿在生,现在已经有五个子女了,按杨少爷的年纪来讲,已是颇为难得。听权瑞云意思,杨少爷今年终于要回乡去考举人了,蕙娘便和她开玩笑道,“终于也算是生够了,可以放出来下场啦。”

“也是生够了,也是因为他这些年来渐渐懂得世故,不是当年的愣头青啦。”权瑞云也笑了,“爹一直压着他不让他下场,便是怕他万一中举,年少轻狂在朝中惹出许多祸事,给他添了麻烦。现在也是几个孩子的爹,年近而立,为人做事,是要比当年成熟得多了。”

权瑞云没有明言,但还有一个原因,蕙娘心里也是有数的:从前那几年,杨阁老自己的位置都不稳,自然不敢放儿子出来。现在他首辅的位置都给坐得极稳,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多少也要为下一代考虑了。杨少爷如能顺利中榜入仕,有老子保驾护航,十年后怎么也都是地方重臣了。届时杨阁老就是要退,都退得放心。宁妃在宫中,也不至于没了助力。

不过,这就牵扯到杨家对未来的布局了,权瑞云虽是权家的女儿,但出嫁了那就是杨家的媳妇,有些话也不便谈得过深。蕙娘亦不过一笑,便和她说些亲戚间的琐事,权瑞云颇为牵挂在东北的权伯红、权瑞雨,道,“小妹出嫁也有四年了,还没归宁过一次呢。”

蕙娘笑道,“你看她那一个接一个的劲头,怎么走得开?”

权家两姐妹都随娘,生育上极顺,权瑞云不说了,权瑞雨出嫁四年就生了三个,不是在坐月子就是大肚子,有心归宁都回不来。她丈夫也是边将,无事不能回京,所以出嫁后到现在,两姐妹都还没相见。权瑞云虽思念妹妹,但她自己也是别人家的媳妇了,也不可能跑到东北去探望权瑞雨,彼此嗟叹了一番。她又和蕙娘说起风花雪月中事,“最近致美轩从南洋买了一批香料,据说俗称咖喱。味道刺鼻得很,制成风味特殊,我们家老爷子倒是极爱的,他们家一道菜,拿咖喱、牛□去煮嫩嫩的鸡胸肉,老爷子时常外点,他这几年时常胃口不开,倒是就着这道菜能吃几碗饭。”

蕙娘笑道,“从前做姑娘的时候讲究得很,现在出嫁了,反倒是没这份心思。你不说,我还不知道致美轩又翻腾出新花样了。”

“嫂子你就和我装糊涂吧。”权瑞云皱了皱鼻子,她比蕙娘大了几岁,两人虽有辈分差别,但说起话来倒没甚隔阂,就和朋友一般。“谁不知道,京城这些馆子,有了新菜全都求着你身边几个管事媳妇,送进来给你尝过了再来应点的?”

蕙娘抿唇道,“是吗?许是我前阵子事多,倒闹得忘了。”

两人说笑了一番,蕙娘才道,“我知道你是怕外点麻烦,想要了方子来随时自做,不过那香料在大秦销路不好,又贵得很。据我所知,除了致美轩包了一批货以外,现在各地商船没有进这个的。我能为你要了食谱来,难道还问人要香料吗?传出去又是故事,还不知外头人怎么编排你们家呢。要带话给商船贩来,一来一去不得大半年功夫?值不得这个麻烦。”

权瑞云也叹道,“现在是首辅人家了,凡事都要更加小心,倒比从前还受气呢。也罢,横竖老爷子也是一阵一阵的,过了这一阵新鲜再说吧。”

“那东西也就是吃个新鲜罢了,味道太刺鼻,我吃几口就给搁下了,虽说有牛□,但香料放多了,不养胃呢。”蕙娘随口道,“倒是春华楼,这些年钟师傅虽然退下去了,但几个徒弟都还争气,一道茉莉花竹荪汤还算是有些火候。最近又把番狼桃给琢磨出来做着吃,酸酸的倒是颇有味儿。”

这几年海域开放,各色新鲜物事真是潮水一样地涌入大秦,稍微闭塞一点的人走到广州去,恐怕以为是在另一个世界。以权瑞云的见识,尚且不知道这番狼桃的来历,忙和蕙娘互通有无了一番,方感慨道,“我这还是住在京城呢,稍微住得偏远一点,岂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成了乡巴佬了?不说别的,只说桂家少奶奶,她到我们府上来坐,说起广州的事,我和太太都听得一愣一愣的。说什么广州现在,商家出钱修路通河道、建码头,不然根本就忙不过来,外国商船多得要排队进港,我们自己的船都不到广州泊了。老爷子成天又叨咕着什么织布机,说是苏州一带,为这事闹了好几次了。”

“可不是闹起来了?”蕙娘也叹了口气,“都不知道是怎么流传出去的,许家那边才研制出一种新机型,不到两个月苏州就有卖的了。你别说,这样的织机,手艺好不好倒都没关了,出来的料子也好,都是整齐规整的。只要有水力,纺布不知快了多少倍。本来苏州一带棉纱价钱贱,没人要买内务府那些洋工搞的纺纱机,结果现在闹得不成样子。苏州、松江一带才几个月,就有多少人没饭吃。为了这事,朝廷里也在扯皮呢。”

此事权瑞云亦是清楚的,她公爹杨阁老正在鼎力支持这两种机械的推广,只因西北一带地广人稀,就算推行地丁合一,还是有大片土地抛荒,这些人都是当年西北大战时跑到江南去的,因当地用工紧张,又是鱼米之地,日子比北边好过多了。就此落地生根的都有,即使这几年西北情况有所恢复,但亦一直缺乏人口。又因为土地贫瘠,强行迁移农户,恐激起民乱,他这首辅为了此事正在着急上火呢。现在江南有大量工人失业,正好拿去填西北的窟窿,因此杨阁老倒是乐见其成。可何总督却有些不满,直斥此举掠夺民利,两人倒是闹了个窝里乱。

此事又牵扯到何家、杨家、焦家的恩怨了,还有何莲娘和蕙娘之间的妯娌关系,权瑞云也不便多谈,只好微微一笑。蕙娘亦是会意,两人相对一笑,蕙娘道,“也不知镇远侯府现在抄得怎么样了。”

皇上对牛家,还是留有一点余地的,起码从抄家令下来到真正开抄,中间给留出了小半个月的空档。牛家若足够机灵,在这小半个月里也能转移掉一部分家产,日后回乡不至于过分落魄,还要反看族中分支脸色。不过这案子,扯了杨阁老做幌子,最后抄家却令王尚书主办,权瑞云不能没有一点意见,她摇了摇头,叹道,“也不知又要肥了多少人的腰包了。”

“你们家还缺钱?”蕙娘打趣了权瑞云一句,见时辰差不多了,便起身道,“今日公主生日,你去不去?”

虽说权瑞云和义宁大长公主没有血缘关系,但权夫人和大长公主、阜阳侯夫人的关系都很不错,权瑞云在大长公主跟前也有几分体面。虽说是国丧期间,但出热孝已有一段日子,今年又是大长公主的整寿,小辈们正日总要上门贺贺喜吃吃饭——再说,牛家现在都如此凄凉了,也没多少人把太后当回事。

权瑞云笑道,“去,正好和你一车过去,一道回来,陪祖母说几句话,再回家去。免得带了车过去,从公主府出来就要直接回家了。”

蕙娘道,“就你鬼灵精呢。”

说着,便和权夫人报备过了,自己抱了歪哥,带着权瑞云一起上车出门。歪哥坐在母亲怀里,一路上隔着窗户手舞足蹈,指点外头街景,十分兴奋。权瑞云笑眯眯地道,“这孩子难得出门,倒比在家要调皮一些。”

蕙娘又好气又好笑,“哪里是难得出门,自己偷溜出来不知多少次了,这是故意做出来的,给我看呢!免得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反惹我生疑。”

权瑞云吃惊得很,还没说话,歪哥肩膀一塌,已泄气道,“我哪有走到这样远,您就非不放过我!”

歪哥偷溜出去的事,蕙娘既然知道,肯定收拾了儿子一顿,最近一段时间,歪哥都特别老实。此时被母亲数落,更是一脸沮丧,权瑞云看得心疼极了,忙拉到怀里去一顿哄,又细问蕙娘他偷溜出门的事,蕙娘说了来龙去脉以后,她也吓得不轻,忙道,“今年才六周岁吧?怎么能这么皮?傻孩子,外头坏人可多呢,你能随随便便就往外跑吗?”

歪哥显然被她说得十分不耐,大眼睛滴溜溜地乱转,过了一会,忽地掀开帘子,指着窗外道,“看,那是在做什么!”

此时亦已有哭声传来,马车也渐渐停下。蕙娘掀帘子一看,道,“哦……是镇远侯府被抄家了。”

歪哥道,“抄家是什么?镇远侯府不是太后娘娘的娘家吗?”

权瑞云只看了一眼,便有些不忍,摇头道,“也太狠了些。”

此时估计府中财物还没开始点算,只是先将人丁拉出来。镇远侯及家人一脉还好,只是被剥了外袍,穿着中衣站在一边,因天气渐渐热了,除了形容委顿以外,也未觉得如何。只是就中还夹杂了一些牛德宝一系的女眷——男丁们是早杀绝了——拿麻绳穿成了一串,正被牵出府门,一个个俱是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想来在抄家中,没少受苦楚。

这些女眷平时也都是应酬场上的常客,和权瑞云、蕙娘都是打过照面的,虽说两家没什么交情,但权瑞云心软,毕竟有些不忍得,敲了敲车壁,问道,“怎么不走了?”

一旁跟从的婆子道,“回姑奶奶话,他们堵住路了,谁都过不去,前头那边路口还有几架车,也都等在这里呢。”

这毕竟是皇差,众人也是无奈,只好等他们整肃队伍。倒是便宜歪哥,贴在车窗边看得极是入神,过了一会,也回头咋舌道,“好惨呀!娘,他们犯什么事了?”

权瑞云道,“犯大事了呗……”

她摇了摇头,叹道,“那不是吴家的兴嘉吗?哎,听说她娘家买通了狱卒,给她送了白绫,没料她到底还是没用。”

蕙娘却不知此事,惊道,“是么?怎会如此?”

旋又明白过来,不禁冷笑,“吴家就是这样看重面子,这时候不想着怎么营救自己女儿,还只图保全自家体面……也是,他们家怎会容得自家女儿这么赤足蓬头走上几千里路,走到岭南去?吴兴嘉倒也还有几分聪明,竟能挺住不死。”

权瑞云却道,“这个样子,还不如死了干净,她好说也是大家小姐出生,难道还能就这么去做官奴?这又不同私奴,连买都买不回来。”

蕙娘不欲和权瑞云议论这个问题,掀起帘子眯眼望了过去,果然见得吴兴嘉低垂着头,站在一行人中央,穿着素白中衣,头上、手上、脖子上脚上,都是光的,远远望去,只见嫩白色脖颈上还有些纵横交错的血痕,显然是抄家时为兵丁鞭打所致。

想当年吴兴嘉和她争闲置气时,是何等金贵?手上那对红宝石镯子光华耀眼,就是蕙娘亦都暗有‘花面相辉映’之叹,此时沦落到此等地步,从前慈母慈父,今朝却要为家族名誉将她逼死。蕙娘不免也叹了口气,随手解了手上一双镯子,敲了敲车壁,将跟她出门的玛瑙唤来,道,“你去,把这对镯子赏给她,就说是我给的,且让她带在手上吧。”

她手上戴的,怎是凡物?今日因有赴宴的意思,更是加意拣选了一对金镶猫眼石镯子,辉煌灿烂耀人眼目。这对镯子就是送到当铺,三五百两银子都是当得出来的。

权瑞云欲言又止,见玛瑙领命要去了,忙道,“罢了罢了,她从小那样爱镯子,现在一对都没得了……我也送她一对吧。”

便从手上脱了她的那对金镯,也给玛瑙带去了。玛瑙走到那带队兵丁跟前,自己都懒得和他们说话,随手拉了一个婆子,把话带到了,又亲自把两对镯子套到吴兴嘉手上。吴兴嘉不免抬起头来,隔远望了马车片刻,又低垂下头去,将手笼在怀中。

此时又有人从街口对面过来,也传了几句话,那小队长听了便转身走开,玛瑙回来时说给蕙娘知道,“许世子夫人和桂家少奶奶也正好路过,也令人传了话来,世子夫人令给批件衣服,桂少奶奶让她们都寻双鞋穿,别太不成体统。”

权瑞云不免又叹了口气,此时路口已能过车,对面许家车驾示意谦让,蕙娘车马便先转了过去,到了公主府上,自然是好一派热闹,虽说才过不到半年,但各诰命也都穿戴得珠光宝气,席间又不免议论王家这次大发家了,不知能从牛家得了多少好处。

大长公主极是喜欢歪哥,看见了就不肯放手,歪哥又嘴甜,跟在太姥姥身边,不知得了多少赏赐,各诰命知是权仲白长子,表礼亦都是上等的。两母子回来时,车里虽少了权瑞云——她嫌在路上耽搁了,时间太晚,便让车来接,自己回阁老府了——可却堆满布匹等物,歪哥还是要坐在母亲怀里。

此时天色已晚,淅淅沥沥下了些小雨,车从镇远侯府门前经过时,那些罪眷都立在门楼底下避雨,虽有了衣服鞋帽,但一个个神色木然面色惨淡,看着好不可怜。从镇远侯府侧门里,陆陆续续运出了许多箱笼,正在搬运上车。蕙娘车马不免又被耽搁住了,歪哥贴在窗前看了半日,忽道,“娘,您赏给那个吴——”

“喊少奶奶。”蕙娘道,“你小孩子,可不能没大没小的乱喊。”

“吴少奶奶,您赏她镯子,这不是怀璧其罪吗?”歪哥便改了称呼,“外头人都说这些兵大哥是跌到钱眼里起不来的,她没镯子还好,有了镯子,恐怕人家要谋财害命呢。”

孩子大了,一天天都更懂得人事。蕙娘心底不是不高兴的,却也有几分感触,她道,“不错,我这时候要送她几两银子,倒真有些怀璧其罪的意思了。”

说着,便解了歪哥手里的长命镯下来给他看,“你瞧这上头刻了什么字。”

歪哥眯着眼读出来,“甲辰年宝庆银造献良国公权。”

他有点明白了,“那镯子上刻了什么字呀?”

“你娘的物事,都刻了‘焦府女用’四字。”蕙娘淡淡地道,“宜春票号各地分号都认这几个字,这次抄家是王尚书主办,协办兵丁是京郊五营出来的。五营统领方埔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带你回去看外祖母、外曾祖父,他也在外曾祖父的书房里呢。吴少奶奶能把这双镯子用好,在路上都不会吃多少苦头,平安走到岭南是不成问题的。”

见歪哥还有点不明白,她叹了口气,指点儿子,“她夫家虽然倒了,可娘家还在呢,那样看重名声的人家,难道还会真让她去做兵丁的奴仆?多半会派人跟去打点一番,在岭南当地找个地方,把她安置下来过活。”

“那您又何必给她镯子呀。”歪哥嘴角一翘,给母亲挑刺。“反正吴家也都会跟去了,路上难道还能少了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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