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风蜘蛛做了四五个,时辰已至半夜子时,人还没来,苏如晦肚子咕咕叫。他起身伸了个懒腰,去厨房蒸了笼大白馒头。桑持玉一天没吃东西,这得饿出胃病来,明儿想法子让他吃东西。叼着馒头回屋,推开门,登时有危险的预感。黑暗里坐了一个人,阴影罩住半张脸,独洁白的下巴和薄薄的唇露在光下。
男人审视着苏如晦,纵使隔着铁一样厚重的黑暗,苏如晦依然能感觉到他阴沉的目光。
【信息解锁:韩野,极乐坊现任坊主,私生活混乱,不守男德的典范。宿主,我支持你打他屁股切他鸡。】
他开口了,嗓音低哑,“小东西,你的确很像他。”
苏如晦无语,小?不好意思,他大得很。
苏如晦把嘴里的馒头咽了,不动声色靠近八仙桌,他的突火枪藏在桌面下面。听韩野说话的意思,他应该没有见过原身,那便可以自由发挥了。苏如晦道:“坊主,真不好意思,劳您跑这一趟。我年纪小,不懂事,贸贸然毛遂自荐伺候您,其实我压根没搞明白事儿,后来仔细一琢磨,我觉得我还是专心当卧底比较好。要不我给您做顿饭赔罪,您吃完就走?”
韩野低低发笑,“做过功课了么?说话也像他。那些不中用的东西为了讨好我送了许多人过来,你是唯一一个看得过眼的。”他跷起二郎腿,屈指叩击桌面,“过来,让我仔细瞧瞧你的模样。”
苏如晦不动弹,道:“坊主您还是找别人吧,夜深露重,您一路好走。”
韩野以为他在拿乔,道:“想要什么?金子?要多少,今日我心情好,都允了。”
“想要您挪一挪尊驾,以后别来找我。”苏如晦道。
韩野沉默地注视他,片刻后站起身,光影在韩野身上腾挪,烛光照耀他冷白的脸颊。五年的时光沉落在他眉梢,他比往日成熟了许多,五官深邃,眼眸幽幽。他不再是当年那个跟在苏如晦身后卖乖的小老弟了,而是个手握生杀的危险分子。
“你的语气是跟谁学的?你叫什么名字?”韩野问。
完了,苏如晦也不知道原身叫什么,心里紧急呼唤系统。
幸好不用苏如晦回答,韩野自己解答了:“我想起来了,你叫阿七,他们说你是个混迹街头的地痞流氓,十一岁进了极乐坊,杀过人放过火。难怪像他,那家伙也是个地痞流氓。”
哇,不用这么骂他吧,苏如晦感到郁闷,他好歹出身名门正派。
韩野道:“你前头那些东西,要么哭哭啼啼,要么曲意逢迎,顶着他的脸,做着他不会做的事,令人扫兴。江却邪倒是稍稍像一些,可惜极乐坊那些手底没个轻重的为了讨好我,喂给他吃太多药。”
按照这个逻辑,只要他越像苏如晦越有生机。这事儿好办了,苏如晦松了口气,因为他绝对不会和韩野上炕。
“但是你要有分寸,不要学得太过。毕竟我从前很讨厌那个家伙,”韩野朝他伸出手,
“阿七,到我身边来。”
苏如晦迷惑了,“那你到底是喜欢他还是讨厌他?”
韩野回答:“你……”
苏如晦没等他说完,左手拿出突火枪,右手点燃火信,火光乍现,灿烂的火花从竹管中喷涌而出。苏如晦最喜欢话没说完就打炮,出其不意才更有胜算。刹那间炮声如雷,硝烟过后,苏如晦退到了门口,而韩野好端端站在原地。突火枪没打中,准头太差了,子窠出膛就走歪了。
除了脸颊上的一道划痕,溅射的铁片没能给韩野造成伤害,他身上的黑袍似乎是特制的,表面有一圈淡淡的流光。那是秘术符箓的作用,苏如晦看得出。秘术者引血画符可以让秘术的效果部分留在符箓上,韩野的衣袍缝制了秘术效果类似于“盾甲”的符箓。
“火枪?”韩野低声道,“他素来喜欢鼓捣这些东西,是谁教你的?”
苏如晦耸耸肩,“你猜咯。”
韩野蓦然抬眼,“可惜你的准头不够好。”
“但是够用了。”苏如晦幽幽地说,猛地转身,逃出寝舍。
他的身后,突火枪炸出的火星点燃了地上的硝石粉末,火花咻咻飞燃,不消得片刻便引燃了四角的土炮。登时震天雷响,火焰四射,脆弱的木制窗牖一齐粉碎,石砖在巨大的冲击力中化为齑粉,寝舍轰然倒塌,四分五裂。
四包土炮,房子都塌了,这下该死了吧。苏如晦站在院里,拍了拍身上的灰。
“走好啊小混蛋,我烧一百个纸人壮汉去阴间陪你睡觉。”苏如晦叉腰大笑。
尘埃落尽,苏如晦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道阴影立在废墟中,掌心笼着一团漆黑的火焰。韩野除了脸上那道细小的伤痕,毫发无损。
他垂眸注视掌心热烈的火焰,道:“我的秘术早已到达洞玄境,除了释放焰火,但凡带火的东西都为我所控,你太大意了。”
洞玄境秘术!?世间秘术无论种类,分为十重天,而第十重又分为五大境界,从低到高依次是洞玄、通幽、观火、朝圣和天人。刚刚觉醒秘术的人连一重天都算不上,天赋异禀的人到达洞玄境要花十数年的时间,更多人要花上四五十年。大靖的朝圣秘术者屈指可数,澹台净是其中之一。人家是昆仑秘宗的大掌宗,今年恰好一百岁。而天人境的大宗师,从古至今一个也没有。
韩野至多不过二十五岁的年纪,竟已达到十重洞玄境。苏如晦明白了,这人把袭向他的焰火控制住了,焰火自动成为屏障,为他挡住了冲击。
太欺负人了,苏如晦心累,为啥他没有这么威风的术法?
就在此时,一只瘦削冰凉的手按在他的肩上,他扭头,看见桑持玉沉静的侧颜。桑持玉拄着拐,一步步走到他身边。桑持玉的脊背挺直,纵然狼狈而落魄,他依然有一身不折的傲骨。
“你是谁?”桑持玉盯着前方的男人。
韩野遥遥望着桑持玉,目光不善,又忽地一笑,“我知道了,是你把苏如晦的一切教给江却邪的。桑持玉,苏如晦就是你们害死的,现在把一个假货留在身边做什么?你们不是仇敌么,难道你还顾念和苏如晦幼年的情谊?你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真恶心。”
那边厢韩野叭叭说个不停,这边厢苏如晦不动声色地思索。韩野很强,决不能正面对抗。极乐坊想从桑持玉口中挖到昆仑秘宗的情报,左不过地图、驻防图什么的,桑持玉是大掌宗的关门弟子,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些,一时半会儿极乐坊不会要桑持玉的命,更不会暴露阿七的卧底身份。
想明白这些关节,苏如晦知道怎么办了。
他一扭身,扑进桑持玉怀里,捏着嗓子呜呜假哭,“相公,就是他,叫什么韩野,说我长得像苏如晦,想要强暴我。一男怎可侍二夫?相公妾身不活了啦。”
桑持玉:“……”
韩野:“……”
第5章 请叫我桑夫人
苏如晦依偎着桑持玉,温热的身子让桑持玉身子发僵,撑着木拐的手握得紧紧的。他绷着脸,将苏如晦拉到身后,用身子将这矫揉造作的家伙遮挡住,再抬头看向韩野,目光仿佛浸着霜雪,透骨冰凉。
“不管阁下深夜造访所为何事,恐怕在下不能令阁下如愿。”
韩野嗤笑了一声,“莫要忘了,你已是个废人,我要睡你老婆,你拿什么挡我?”
桑持玉脸上没什么表情,单手从怀里取出一枚暗红色管状物,拔开盖子,一束殷红的亮光伴随着尖利的啸声直冲云霄,在天穹炸开圈圈光雨。见着这东西,韩野脸色一变。
桑持玉冷冷道:“虽是废人,亦有好友。秘宗门内身怀空间秘术者凡十人,响箭一出,秘宗必至。十对一,你毫无胜算。发动秘术需要五息的时间,保守估算,你有十息的时间离开。”
韩野的笑意敛住了,眉目间蓄满风雷。桑持玉从小待在昆仑秘宗,纵然被逐出门庭,定然有不少知交,韩野的确不敢托大。他目光一转,落在桑持玉身后那个探头探脑的家伙身上。他从腰囊里取出一封信笺,阴沉笑道:“桑持玉,你的好妻子说我图谋不轨,我真是冤枉。分明是他鱼传尺素,邀我花前月下,我本应邀而来,谁知他临阵反悔。这封信就是证据,‘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江家却邪,静候君来’,你自己看吧。”
他将信笺一扔,那洒金笺蝴蝶似的飘向桑持玉,落在桑持玉脚边。
苏如晦:“……”
韩野这个小混蛋大概气晕了,忘记阿七的任务是探听情报这码事儿了。如此离间他和桑持玉,教他如何探听消息?红杏出墙的证据就在眼前,苏如晦仿佛看见桑持玉头顶大大的绿帽。原身干的事儿,锅苏如晦来背,苏如晦心中吐血。
桑持玉面色不改,淡淡道:“拙荆心不我属,另谋良人,我不怨,阁下亦不应强人所难。”
这意思就是苏如晦想出墙就出墙,是他桑持玉没本事,桑持玉不怪罪苏如晦。但你韩野求欢不成意图强抢,就是你的不对了。
莫说苏如晦,连韩野都没想到桑持玉心胸如此宽广,这绿帽桑持玉戴得稳稳当当,一丝怨言都没有。
“……”韩野冷冷笑开,最后看了眼苏如晦,“江公子,来日再见。”
他说完,转身离开。
苏如晦手圈在嘴边,做成喇叭状,冲他的背影喊:“我不是江公子。”
韩野和桑持玉俱是一愣。
苏如晦紧接着道:“我是桑夫人!”
韩野似乎很是无语了一阵,拂袖而去。
这厮终于走了,苏如晦松了一口气。韩野秘术强大,还进了阶,要真是实打实对战,他和桑持玉半点儿胜算都没有。苏如晦拍了拍桑持玉的肩膀,“幸好你有响箭,要不然咱们就惨了。”他数了数时间,“十息已到,你朋友动作也太慢了,等他们来了,咱俩都已经合葬了。”
桑持玉转过身,撑着木拐慢吞吞往回走。
“我没有朋友。”他嗓音平淡。
“啊?”苏如晦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桑持玉是诈韩野的,秘宗根本不会有人来救他。苏如晦捡起桑持玉刚刚发的响箭空筒,这才发现这压根不是昆仑秘宗的呼救响箭,而是一枚烟花炮筒,约莫是他俩大婚那天用剩的。
这家伙……苏如晦无言,他死之前桑持玉的人缘就差得离谱,没想到他死了五年了,桑持玉的人缘还是这么差。
桑持玉站得太久,膝盖很疼,走不了两步路就得歇一歇。苏如晦了解他,他骨子里高傲,定不愿旁人帮助他太多,否则也不用净日里想着赶苏如晦走了。苏如晦不帮忙,就跟在一边儿陪着,还一面笑嘻嘻问:“相公,你真不在意我红杏出墙?”
“你我业已和离,”桑持玉道,“与我无关。”
又是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从头到脚都写着“离我远点儿”。苏如晦很无奈,难怪没朋友,这脾气也就苏如晦愿意同他说话。
桑持玉顿了顿,冷不丁地开了口:“方才那人……你从前认识么?”
“不认识啊,”苏如晦半真半假答道,“不过苏如晦肯定同他认识,苏如晦你还记得吧,那个黑街天才,神机鬼藏的创始人,你俩以前不老打架么?那个人好像在找同苏如晦长得像的人,逮到一个就收用一个,听说不少人死在他床上,都是我这样俊朗非凡的少年郎。”
说事儿便说事儿,苏如晦偏要自吹自擂,说罢还从兜里摸出面镜子揽镜自照,咂舌道:“都是长得俊惹的祸。”
他这二百五的样子从前很遭人诟病,崇拜他的人很多,厌恶他的人也很多,许多人都恨不得照脸揍他一拳。桑持玉却不声不响,好像早已习惯他这副不着调的样子,默默听他叽里呱啦胡说八道。
“难办啊,我看那小混蛋不打算放过我。”
两人终于挪到了厢房门槛边上,苏如晦仰天长叹。
桑持玉跨进门槛,道:“我会想办法。”
“嗯?”苏如晦想说,连秘宗的人都不愿意救你,你能有啥办法?抬起眼,刚好对上桑持玉平静的眼眸,话儿登时卡了壳。桑持玉的眼眸深深的,苏如晦一下就看进他静谧的眼底。他素来是沉静的人,“靠得住”的典范,从不轻易许诺,一许诺,万死不辞。
这人真是,自己都这样了,还想着帮别人。早在他们反目成仇以前,苏如晦就十分担心他。他一丝不苟地遵循澹台净的教导,当个光风霁月的真君子,苏如晦时常忧虑他刚过易折。他与人为善尽心竭力,苏如晦更担忧他遭人蒙骗。
苏如晦满心无奈,面上却是眉眼弯弯,道:“那就仰仗相公保护我了。”
其实没真想依靠桑持玉,苏如晦只是习惯了调戏他。
桑持玉果然一顿,脸颊有微微泛红的迹象。相公、相公,方才还自称“桑夫人”,分明不是真心,却总是口无遮拦,教人误会。他抿了抿唇,偏过脸关门,声音冷了几分,“夜深了,请回吧。”
“欸!”苏如晦挡住门,“相公,你看我屋炸塌了,没地儿睡了,今夜我在你屋歇一晚呗。”
“空闲的屋子很多。”桑持玉这回一点儿面子都不给,直接栓上了门。
郎心似铁呐。苏如晦很惆怅,背着手离开了。
桑持玉回到床边,从被褥里摸出个圆圆的小盒子,锁扣打开,盖子往后一弹,露出里面沾了血迹的黑色心核。没人知道这心核的来历,大悲殿的人服药获取力量,禁药流传黑市,一直是昆仑秘宗的重点打压对象,有人猜测这黑色心核是大悲殿的杰作。它过去的主人是苏如晦,心核给了苏如晦力量,也给他恐怖的药毒。苏如晦二十五岁那年药毒发作,仅仅两年身体迅速衰败,最后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桑持玉掌心上这枚心核,便是秘宗从苏如晦身体里挖出来的。
没有人知道心核带给了苏如晦什么,有人猜测是超出寻常人的聪敏天赋。毕竟苏如晦离开秘宗的时候还是个胡作非为的二世祖,遁入黑街之后便大放异彩,制造出了震惊天下的“神机鬼藏”。
尽管桑持玉知道,传言有误,苏如晦从来不是什么庸常之辈。
不过,这心核,兴许可以一试。
桑持玉脱下衣裳,解开胸前的纱布,前日还狰狞无比的伤口,此刻裹了药粉,没那么丑陋了。他捻起那枚心核,将它放入自己的伤口。刚刚结起来的血痂脱落,伤口被他强行撑开,血液汩汩而出,浸染了那黑色的心核。
心核没入血肉一半的时候,发出微微的蓝色亮光,自动往经脉深处挤压。桑持玉脱了手,那心核消失在他伤口深处。他会变成什么样呢?他也不知道。总之苏如晦曾经是什么样子,他就是什么样子吧。
其实那家伙说什么梦见他们前世有缘的时候,他就知道苏如晦回来了。这种一听就是哄人的烂话苏如晦从前说过,只不过不是对着他。他真的很讨厌苏如晦,他是世界上最讨厌苏如晦的人。他想人们或许不能一眼认出曾经喜欢的人,但一定可以一眼认出曾经讨厌的人。
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很多事情都变了,昔年尊敬的师长变得面目可憎,昆仑秘宗变得藏污纳垢。徒有光明磊落之表,实有暴戾恣睢之里。而他桑持玉也从殿前一品武官,变成了一个一无是处的废人。
只有苏如晦还是原样,讨人嫌,爱闯祸,四处惹情债。
伤口太疼了,胸口里好像被霜雪冰封,腔子里骤然失温,桑持玉痛苦地蜷在床榻上。恍惚间他想起昔日在边都北辰殿,大掌宗向他发问:“吾徒持玉,你可知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