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文歇斯底里的大吼,倒是颇有几分声势。
而外头布防的锦衣卫,似乎也被这骇然的气势一吓后,显出了几分犹豫不决。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陛下驾崩,而九千岁现在是不可能抽开身的,这登基大典即将开始,在这个节骨眼上,只怕连传递消息都不可能。
客氏被逐出宫之后,大家的心都虚了。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
因为大明两百多年间,其实大家都心里有数,皇帝在的时候,曾出现过多少专权的宦官,可大明能有皇帝驾崩之后,还能继续嚣张跋扈的太监吗?
魏忠贤显然也不可能免俗,他与天启皇帝的命运是联系在一起的,天启皇帝驾崩,即便是对九千岁再有信心的人,现在心里也开始嘀咕起来。
所以厂卫虽然很焦急,但是他们却也隐隐感觉到,这些读书人并不简单。
在他们的背后的,鬼知道是什么人。
到时若是动粗,正好授人以柄,而接下来,可能就是自己倒霉了。
因而,如今的局面,却不再是厂卫跋扈了。
而是这些读书人,嚣张无比,一个个怒不可遏的样子。
他们声称不杀魏忠贤,不足以平民愤。
而魏忠贤在民间,显然也没有什么好名声,聚集而来的许多百姓,倒也乐得看个热闹。
谁能想到,今日这登基大典,还有这样的乐子瞧。
…………
此时,在京城内的一处居舍里。
隐隐地传出了动听的琴音。
这琴音如高山流水一般,淅沥而下,偶尔突的琴音高亢,音色之中,隐有杀伐之气。
铿……
突的,琴声戛然而止。
一个年过花甲之人穿着素衣,喝了一口茶,这处民舍,似乎距离钟鼓楼并不远,似乎还能隐隐听到那里的吵闹。
这时候,这穿素衣的人起身。
一旁的仆童便将琴撤下。
“现在几时了。”素衣之人背着手,淡淡地道。
“回先生的话,还有三刻,便至午时。”
“午时,午时……”素衣之人反复念叨着,突然,他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丝微笑:“新君登基,普天同庆啊,想来……京城之中,一定很热闹。”
“是很热闹,许多读书人……”
“呵……”素衣之人轻笑着打断了童仆的话,随即笑了笑道:“蛰伏隐忍了五载,终于……要到刀兵相见的时候了。”
说着,他继续背着手,吩咐道:“老夫小憩片刻,任何人不得打扰。”
童仆禁不住低声道:“先生,若是紫禁城和钟鼓楼那儿有消息呢?”
素衣之人显出了几分不耐烦,道:“那也不必惊扰老夫,此小事尔,不值老夫惊起应对。一切等老夫起来再说。”
说罢,这素衣之人便背着手,脚下穿着一双麻鞋,徐徐踱步出了书斋。
只见在他的身后,这朴素的书斋上头,赫然悬着一块匾额——麓山居。
…………
此时,钟鼓楼这边,还是乱糟糟的。
那张文依旧叫的很卖力:“不杀魏忠贤,无法平民愤,生灵涂炭,百姓已苦不堪言啊,请诛……”
一群读书人,本是带着一副死谏的决心,个个默然地长跪于此,大家的立场,其实已经通过了谏言书表明了。
可谁晓得,突然在这时候,多了这么一个新的选手,这家伙喊的惊天动地,喊叫之间,又满怀着至深情感。
这一下子,不少读书人都不接侧目,不解地看着新来的张文。
这家伙是谁?
天启皇帝看着这一个个读书人,其实他哪里还不明白,控诉魏忠贤的十大罪,多为子虚乌有,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在天启皇帝的支持下干的。
表面上是控诉魏忠贤,实则却是直指他这个皇帝。
他已七窍生烟,眼中聚满了怒气。口里喃喃念着:“他们竟要杀长生,竟要杀长生……”
这里很喧闹,所以天启皇帝的声音一下子便被汹涌的议论声掩盖下去。
终于,天启皇帝咬牙切齿的样子,他一步步,朝着那些读书人走去。
张静一见状,顿时觉得不妥,伸手要拽住天启皇帝,只可惜……差了一些,与天启皇帝失之交臂。
于是,天启皇帝一步步走到了这些读书人的面前。
他阴沉着脸,杀气重重的样子。
张文见了他也站出来,心里不无得意的想,这个小兄弟显然也是想开了,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可哪里想到……
在无数人的目光之中。
天启皇帝突然走至那摊在地上的血书面前。
他将血书拿起,口里大声念诵道:“魏忠贤十大罪:一与皇帝并列,二蔑视皇后,三搬弄兵权,四无二祖列宗,五克削藩王封爵,六目无圣人,七滥加爵赏,八掩盖边功,九剥削百姓,十交通关节……”
念到了这里。
就在许多人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做的时候。
天启皇帝突然撕拉一下,生生将这布条所制的血书一撕为二。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惊了。
没人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其实许多读书人,是早有血书被撕的心理准备的。
最好是厂卫的鹰犬直接撕了。
如此一来,便又多了鹰犬蛮横的铁证。
大家反正就是故意来惹怒厂卫的,可哪里想到,竟是一个年轻人冲了出来。
天启皇帝进京后,已是觉得燥热,便索性将大衣脱了。
里头也只是一件常服,再加上他一脸疲倦,布满血丝,人也清瘦不少,莫说这些人没有面过圣,就算面过圣,只怕也没办法分辨出来。
这一下子,读书人炸了锅。
那张文更是一愣,没想到眼前这个当初对朝廷不满的小兄弟,如今……却干这等事。
这是想干啥,这时候投靠阉党,这不是元至正二十三年的时候投奔陈友谅吗?
这时,为首的一人气咻咻地站了起来,接着怒视着天启皇帝道:“你这小子何人,安敢如此?”
“你又是何人,敢在我面前喧哗!”朱厚照勃然大怒,正锋相对。
这人听罢,却是不屑的看了天启皇帝一眼,冷笑道:“老夫刘中砥。”
此言一出,倒是有不少人都安静了下来。
不少人面面相觑,甚至有人嘀咕起来:“此人怎的这样耳熟。”
那躲在读书人之中的张文更是激动起来,道:“此乃衍圣公乘龙快婿……”
这一下子,许多人哗然起来。
大家这才明白,这带头之人是谁了。
竟是衍圣公……的女婿。
当然,虽然沾了衍圣公,而且只是女婿,不过……难怪大家都钦佩的看向这刘中砥了。
毕竟,衍圣公是什么?那是圣人后裔,当然,不只如此,作为朝廷册封的衍圣公,既然要嫁女儿,那么所选的女婿,其学识和品德,一定是万里挑一的。
如若不然,岂不是堕了衍圣公的威名?
难怪这刘中砥老神在在,一副吃死了你的样子。
这个名头出来,其实莫说是读书人,便是寻常的百姓,也都露出了敬畏之色。
刘中砥道:“你这小子,在此滋事,莫非是受了阉贼的指使吗?”
“你们这是一派胡言。”终究是天启皇帝大喝一声,他可没将什么狗屁女婿放在眼里,厉声道:“你们在此,名为指斥所谓的阉党,难道不正是在此侮辱皇帝!”
刘中砥听罢,哈哈大笑,冷眸盯着天启皇帝,却依旧是气势如虹:“皇帝若有过失,为人臣的,当然可以指摘,并不妨碍君臣大义。劝谏君父,本是读书人的职责所在,反而是阉贼们只知逢迎,却不知廉耻为何物,才让当今天下,到了这般的境地。”
“天下的忠义之士,无不谈及这些,个个恨之入骨。你这小子,是个什么东西,定是阉贼党羽,事到如今,还敢如此张狂,真是胆大包天!”
扣帽子乃是读书人们最爱干的事,反正谁不服我谁就是奸贼,谁不顺我的心意,便是阉党。
天启皇帝听他说的一套一套的,一时间脑子转不过弯来,他气的想开口说什么,却见刘中砥捋须,正笑吟吟都看着他,带着轻蔑之色。
天启皇帝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顿时暴跳如雷。
刘中砥见他如此,反而更加得意起来。
其实……一直干跪着,确实无聊,此番率读书人们来此,若是一直久跪,也不知宫中要多久,才能结束大典。
现在突然冒出来了一个愣头青,这敢情并不坏,至少……索性大家都苦中作乐,借此机会,狠狠骂上一骂。
此时,他气势如虹,颇有恰好碰到了菜鸡,要屡起袖子手持钢鞭将你打的气概!
他随即道:“阉贼和张静一到处欺凌百姓的时候,你在何处?阉贼和张贼惹来流寇四起,弄到建奴人侵犯京城的时候,你又在何处?阉贼和张贼压榨百姓,怂恿大行皇帝随意查抄百姓家财的时候,你又在何处?”
他脸色越加发冷,继续厉声道:“现如今,大厦将倾,你这小子……不思百姓的疾苦,却在此为阉贼和那张贼张目,老夫问你,你还有良知吗?”
…………
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