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昭不喜欢住在城里, 就爱在庄子里撒欢,宗祯希望他多少能高兴一些。

然而姬昭这次是真的高兴不起来,谁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还高兴?不过他也很感激陛下, 最起码,庄子的确比城里好多了, 他烦了那些每天在门外瞎嚷嚷的人。

来到庄子第一天,公主便派人过来看他, 还安慰他。

外祖父也写了信来, 说是过几天就能回来, 叫他别担心。

他还真不担心, 难过的也从来不是被传言刺杀秦法这件事,他难过的是被朋友误会。

两天后外祖父他们回金陵,先到庄子里看他,外祖母搂着他好一阵“心肝”、“乖乖”地叫,满眼心疼。外祖父的意思是, 这次的事, 是几个宰相,再加上太子在斗法, 他是被殃及的池鱼。

不用外祖父说, 姬昭也猜到了, 太子反正不是什么好人,什么事都爱扯上他。

他以为他已经麻木,与外祖父说完话, 回自己的院子时,还是不免不忿与难受。

太子就真的不能放过他?

据说当初还是太子极力推荐他当驸马的, 若真讨厌他, 这又是何必?

姬昭除了再在心里骂句“神经病”, 也没其他法子。

回到屋里,他静坐片刻,自己往砚台里滴了水,磨墨,再摊了纸写信。

又能写什么呢,不能真当着外人的面骂太子。

姬昭拿着笔发了许久的呆,才落笔,写了半张纸,就叠好塞进了信封。

端午之后,天便渐渐热起来,黄梅也已来临,金陵城内雨水连绵不绝,整日里闷闷的,宗祯身子不好,从前不能用冰,体凉,倒也不热。如今身子渐好,也察觉到了暑气,御医点了头,他们才敢搬了座小的冰山来,远远地放在窗下,一场雨刚下过,窗外的风吹进,书房里算得上是凉爽。

宗祯看完手里的信,心里却怎么也无法再凉下来。

他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阴阴的,恐怕还要下雨,云层也压得很低,他的心口便更见难受,好似被那天边厚厚的乌黑云层压着。

他再拿起姬昭的信看,姬昭从前给他写的信,快乐触目便可及,即便是冷淡如他,也能感受到极致。今日这信,却好似浸过一夜的悲伤,姬昭在信里说自己心情不好,朋友不理自己了,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姬昭说想他了。

姬昭信里的朋友是谁,宗祯知道,那天姬昭等了一个下午,秦文也没出来。

明明没什么道理,宗祯不由也在心里恼了秦文,他后来都走了,秦文就不能出来一下?平白叫姬昭在门口苦等?叫他说,秦文若是真相信京里的那些传闻,不与这种人做朋友也罢!不值得!

越想,宗祯心中越发堵得慌,外头已“淅淅沥沥”地开始落起雨。

雨点落在地面,也“噼里啪啦”落在他的心房。

宗祯凝眸盯着窗外看了片刻,很快便做好决定,“保庆。”,他叫人。

“殿下。”保庆立马进来。

宗祯起身,离开书桌:“我出趟宫,叫厨房做些精致的点心,甜口的为佳。”

“是。”保庆应下,又看着天色,说道,“殿下,外头下雨呢。”

“无妨。”宗祯说着,往西屋去换衣服,程深进来帮他换衣服,程深问他:“殿下,您去哪处?今夜可还回来?”

其实程深心中有所猜测,果然他们殿下道:“我去看看驸马。”

“可要带上换洗衣裳?”

“不必,天亮前便会回来。”

“是。”程深低头帮他系腰带。

宗祯换好衣裳,又打开高柜上的一个抽屉,从中拿出个荷包放到袖袋里,再拿了几包糖,等了片刻,保庆进来说点心做好了,吩咐带上,宗祯披上披风便出了门。

外面雨渐大,一辆普普通通的青帷马车从皇宫人少的偏门驶了出来,直接往城郊去。

山上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雨,不仅不热,还很凉。

外祖父带了舅舅们回了城里,外祖母与舅母们,还有橼哥几个小辈都还留在山里陪他,雨大,今日大家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没出来,姬昭浑身懒懒的,叫人抬了张藤编的摇椅放在廊下,他怀里抱着兔子,躺着晃来晃去地看外面的雨。

山雨动听,又迷人,雨幕映照青山,他看一天也不腻。

看着看着,听着雨声,他不觉便睡着了,尘星悄悄从他怀中将兔子抱走,也将落在他肚子上的书拿开,再拿了条薄薄的毯子盖在他身上,将兔子放进笼中,放了把菜叶子,尘星搬了小杌子,坐在他身边,托着脸也看着雨幕发呆。

可乐他们,则是在殷鸣的带领下在庄子里巡视。

庄子太大了,住的人又多,姬昭不放心,叫他们每天都要巡三次,杜博没事干,也跟着他们转悠。转了一圈回来,路上碰到庄子里看大门的人,那人见到殷鸣,立即上前:“殷大哥!山下来了人拜见驸马。”

“是谁?”

“小的也不知,他说他从徽州来。”

杜博的眉毛一挑,可乐四子也互相对视,殷鸣却是松了口气,这人来了,他们郎君应当会很高兴吧!他道:“你快请他们进来,别叫贵客淋雨,我进去通报!”

“是是是!”

殷鸣回身大步往姬昭的院子里走去,姬昭还在睡,尘星起身,小声问他:“怎么了?”

他也小声:“那位徽商来了!”

“呼——”尘星也松了口气,“那可真是好了,只是我们郎君还在睡呢,先请他进来吧,也不必去旁的地方,直接带到咱们院子里,郎君醒来见到他定要高兴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

殷鸣说完,便又转身往外去迎接那位徽商。

山里地方大,就连雨声都比城里好听,空灵空灵的,庄子建在半山腰上,雨中起了薄雾,远远看过去,庄子也被藏在了雾中。

山上很凉,宗祯收紧披风,走在湿滑的石板路上,府里下人对他很是殷勤,一路帮他撑着伞,笑着恭维他,宗祯也不多言,想到姬昭就在这薄雾的最深处,脚步不觉便变快,走到半路,碰上来找他的殷鸣。

殷鸣笑得倒是真心,给他行礼,又道:“我们郎君一直盼着您回来呢!您可算是来了!”

宗祯面色微霁,朝他点点头,走得却是更快,就连殷鸣也要大步才能跟上他,殷鸣又道:“我们郎君躺在廊下看雨,睡着了,我这就带您过去,怕是要麻烦您在一旁等上片刻了。”

宗祯再点点头,心里更急。

殷鸣他是知道的,从前对他从来是没有好脸色,怕是姬昭这些日子的心情实在是太差了,见到他,殷鸣才会难得殷勤。

宗祯本有许多问题想要问殷鸣,例如姬昭近来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玩得好不好,等等。话出了口,却也觉得多余,他只想快些看到姬昭本人。

庄子太大,姬昭又住在最深处,他甚至觉得他当初就不该给姬昭这么大一个庄子!

终于,他迈进姬昭的院子,他差点就要走得飞起来,就连殷鸣都暗自诧异地看他一眼。

宗祯浑然不觉,连着穿过好几道门,绕过游廊,再从月亮门出来,终于看到廊下的那张躺椅。

他停在原地,暗自呼出一口气,大步上前。

尘星瞧见他过来了,也是眼睛一亮,弯腰给他行礼。

宗祯看也没看他一眼,径自拾阶而上,站到躺椅旁,低头去看姬昭。

姬昭睡得很熟,脑袋歪着,嘴巴则是轻微嘟起,毯子一直盖到下巴处,衬得原本就是巴掌大的一张脸变得更小,宗祯皱眉,上次见到姬昭不过还是端午时候,这才多久,姬昭瘦了。

他抬头,皱着眉头轻声问尘星:“他近来可有好好用膳?”

尘星发愁地摇着头,也是轻声道:“我们家郎君近来胃口极为不佳,也就是每日陪着老夫人用晚膳时才多少吃一些。”

宗祯的眉头蹙得极紧,再去看姬昭。

尘星瞧他披风湿了,便小声道:“您进去换件衣裳吧,再用热水洗把脸,别着了凉。我们郎君怕是还要睡好一会儿。”

“不必。”

尘星也不好再劝,又从里头搬出一把椅子:“您坐着等吧,我给您倒茶来。”

“不必。”

尘星只好暗自耸肩,陪着站在一旁,尘星偶尔看看廊外的雨,也不时有人过来问他示下,那人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始终皱眉看着他们郎君,尘星看了眼,看到他的眼神,不觉打了个寒颤,是山里太冷了吧。

尘星再看看阶梯下,跟着那位徽商来的随从们也一丝不苟地严肃站着。

尘星撑了伞走下去,劝了好半天,他们也不肯动。

直到尘星去问过宗祯,宗祯点头,他们才愿意被带下去喝热茶。

天色渐渐黑了,雨倏地变大,雨声也越来越大,姬昭才缓缓醒来。

姬昭先是动了动,眼睛也未睁开,从毯子里伸出手,边打哈欠边揉眼睛,他懒懒地揉了好几下,“也不怕揉得眼睛疼。”,耳旁乍然有人说话,姬昭的手顿了顿,都忘了拿开,先睁开眼,瞧见头顶看着他的人。

姬昭眨眨眼,喃喃道:“我是在做梦么……啊,我再睡会儿!”

姬昭说着,再闭上眼睛,却又听到人叹气。

宗祯无奈道:“是我,你并未做梦。”

“!!!”姬昭立即往起蹦,然而他忘记他正躺在摇晃的躺椅上,他还没坐起来,椅子一晃,“哎哟!”,他又倒了回去,他用手撑着椅子还想往起坐,又跌了回去,他还要起来,宗祯无奈地弯腰,伸手捞起他:“别乱动。”

“嘿嘿。”姬昭朝他傻笑。

姬昭眼下有些许青黑,宗祯先前看了好一会儿,一直心里不痛快,就说上回姬昭大病一场,据程深说,也不过仅是面色苍白而已,因为那时候姬昭没心思,身体不适却睡得足、睡得好。这一回,姬昭是真的有心事了,才会睡不好,也才会眼下一片青黑。

姬昭是真的不高兴、不开心了。

廊下只挂了几盏灯笼,灯光不明,搀着沉沉夜色,姬昭的脸色便更见难看,宗祯心里便也更见不舒服。

宗祯一手拉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固定住摇晃的躺椅,说道:“下来吧,小心些,你——”

“哥哥!”

话还未说完,被他扶着手臂的姬昭却是直接钻进他的怀里,脸就靠在他的腰间,姬昭更是抽出被他扶住的手臂,两只手直接环上他的腰,紧紧的,几分委屈地叹着气说:“哥哥,我好想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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