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昭看着那幅画, 茫然地眨了眨眼,立即放下怀里的几卷画,匆匆走到宗谚身边。
那是当初为了找到徽商哥哥, 尘星画的画像,另有一幅是他临摹的, 后来殷鸣带着画出门时,拿错了, 他那幅被拿出去, 再后来, 船翻了, 画早就掉水里没了!
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姬昭也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这幅画也一直被塞在角落里。
不防今日这幅画被宗谚翻了出来,宗谚还说这是太子???
姬昭的手脚霎时都开始变得冰冰凉的,下意识地告诉自己, 怎么可能呢, 那可是对他最好的哥哥啊!怎么会骗他呢?怎么会是太子呢?!
可是宗谚是郑王府五公子,是太子的堂弟, 见过太子, 宗谚更没可能要骗他。
可是, 可是——这到底怎么可能呢?!
姬昭从宗谚手中抢过那幅画,盯着死死地看,尤其是眼下那颗泪痣, 他最喜欢盯着哥哥的眼睛看了,因为他的眼睛好漂亮, 明明比他长得高, 年纪也比他大, 行事比他稳妥太多,可是每回看到那双眼睛,那颗泪痣,他总觉得哥哥的双眼好忧伤。
令他总是想要对哥哥更好些,也更想跟哥哥撒娇,因为他知道,那个人会一直哄他的。
宗谚却说这个人是太子?
不可能啊!!
他虽然没有面对面地见过太子,倒也隔着珠帘、屏风说过那么多的话,太子能瞒过他?
不可能的!!
他那么好的哥哥,怎么会是太子呢!!
宗谚见姬昭仿佛魔怔一般,原本就只是微醺,瞬间就更为清醒了,他担忧地伸手揽住姬昭的肩膀:“没事吧?”
姬昭手上拿着画卷,实际意识早已飘远,根本没听到宗谚的话。
宗谚揽着他晃了几次:“回回神!”
姬昭这才回神,抬眼看他,双眼依然茫然,宗祯更担心:“你到底怎么了?”
姬昭眨了眨眼:“……我,我没事……”
宗谚还想再跟他说话,外面他的太监告诉他,太子有东西赏到郑王府,有他的份,他需要回府接旨,宗谚没办法,只好先走,走之前,他用力抱了抱姬昭,担忧道:“我接完旨立刻再来!你等我!”
姬昭却丢了魂一般,一点反应也没有。
宗谚走前,交代尘星道:“你们郎君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们小心些!我最多一个时辰还回来!”
“是是是!”
刚刚他们俩在书房里说话,他们全都在外面没进去,尘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火速冲进书房,就见到他们郎君站在书架前,拿着幅画在发呆。
“郎君,您怎么了?”尘星上前,小心问他,并瞄了眼那幅画,是那位徽商的画像,尘星不明白,这画像可是有什么不对?
姬昭仿若没听着,依旧发着呆,过了片刻,直到外面又有人来报,说秦郎君醒了,姬昭脑中一个激灵,对,还有一个人也见过太子!秦文的妹妹也见过!宗谚说不定就认错了呢?!
他抱起画,回身就往外跑,尘星慌忙跑着跟上去。
冲到客房,秦文刚醒,精神不太好,还坐在床上正喝茶,听到外面急促的脚步声,他手中茶盏还没放下,姬昭便一阵风似的冲进来,直朝他奔来:“清游兄!!”
“怎,怎么了?”秦文傻眼。
“我想见你妹妹一面!”
若是旁人敢直接跟秦文说这话,秦文哪怕性子文静,也要揍了那人,但这话是姬昭问的,秦文不仅不气,还没问为什么要见他妹妹,立即点头:“好!”
“清游兄……”姬昭的声音透露一丝感动。
秦文下床,边穿鞋,边笑:“你是我的好友,肯定是有要紧事,你才会想要见我妹妹。”
“谢谢你……”
“我们是朋友啊!”秦文穿好鞋,站起身,朝他憨笑。
姬昭扯了扯唇角,是啊,他们是朋友啊。
可是,到底什么样子的才算是朋友呢,他和那人,不也是朋友吗?
去秦府的路上,姬昭终于回了点神,他缩在马车的角落里,怀中抱着画卷,也不说话,尘星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只好小心地不时打量他。
到秦家后,秦文直接带姬昭去自己的院子,又叫人去请秦五娘过来。
喝了大约一盏茶,秦五娘便带着侍女款款而至,秦文也不知到底发生什么,不过瞧姬昭的模样,也能猜到恐怕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他把书房留给姬昭和妹妹,叫下人们全都出去,他站着,对秦五娘道:“驸马有些话要问你,你要知无不言。”
“三哥放心吧,驸马帮过我那么大的忙,我一定知无不言。”
秦文朝姬昭笑笑:“我就在廊下。”
说完,他转身出去,帮他们关好门。
姬昭看着秦五娘恬静温婉的脸庞,忽然间却是不敢再问。
秦五娘温声道:“驸马,您有什么事尽管问我。”
姬昭的嘴唇屡次翕动,终于下定决心,也鼓起勇气,抬眼看她:“你哥哥说,你见过太子。”
秦五娘不好意思地半低头,点头:“我在太妃娘娘宫里见过。”
“若是你再见到太子,可能一眼就认出?”
“能。”
“若只是画像呢?”
秦五娘这才又笑:“只要画得像,我也能。”
“当真吗?”
“太子那般相貌……见过一面,谁也难忘吧……”
姬昭的心又抖了一下,尽管当初与那个徽商哥哥初次见面,他就把人家给撞晕了,没有任何交谈,也没顾得上多看几眼,可后来之所以在街市上一眼就认出,不也是因为那一见便再难忘记的泪痣与脸庞吗。
姬昭的勇气又缩了回去。
“驸马?”秦五娘的声音柔柔的,多少能够抚慰到他。
姬昭深吸一口气,将画卷放到桌子上,缓慢展开,本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画展到一半,仅有眉眼的时候,秦五娘已经笑道:“这是太子,那颗泪痣,准没错。”
“……”姬昭还是将画卷全部展开。
秦五娘仔细看了看,赞叹道:“画得真好。”可能是因为姬昭帮过她忙,与她哥哥又是好友,秦五娘待姬昭便少了几分拘束,她还笑道,“栩栩如生,仿佛太子殿下亲临呢。”
姬昭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秦府,他依旧将画卷紧紧抱在怀里,木然地被尘星扶上马车。尘星伸手扶着他的肩膀,弯腰从下往上看低垂着脑袋的他,轻声问:“郎君,您到底怎么了?”
姬昭将画卷抱得更紧,他不知道他怎么了。
他甚至不知道他此时是伤心,是高兴,还是生气,抑或愤怒。
马车经过热闹街市,外头人声那样鼎沸,他却仿佛漂浮在这个世界之外,一切都是那样虚幻而又不真实。
殷鸣送完信,回到家里,知道他出来了,这会儿也追了过来。
尘星便道:“殷鸣哥哥也来了,郎君若是有事要人去做,不如叫他上来?”
姬昭这才想起来,他叫殷鸣送信去了!他赶紧将殷鸣叫上来,盯着他问:“信送出去了?”
“是啊,我亲手交到邮子手里的!”
“你每回都亲自交的?”
“是啊!”殷鸣有些不明所以。
他每次也都的确收到回信了!那么他收到的信到底是谁写的?!
姬昭再度燃起希望,他一字一句吩咐殷鸣:“你再返回驿馆,找到那个邮子,跟着他,或是用什么其他法子,最好能知道他到底把我的信送到哪里去了!”
“……是!”殷鸣转身就要下车。
姬昭又叫住他,小声道:“别叫任何人给发现,只有我们三人知道,谁也别告诉!你去的时候,多绕点路!”
殷鸣与尘星对视,这是他们家里出现奸细了?!两人不觉也神色严肃起来。
殷鸣沉声道:“您放心,我一定把事情办妥!”
殷鸣说完便跳下马车,细细一想,便转身朝殷府去,殷鸣是姬昭的长随,也不是干吃饭的,得到过殷家上下的认同,只不过有些才能平常用不到而已。
姬昭稍微活过来一点,再叫马车去公主府。
福宸公主见到他过来,很高兴,问他吃过饭不曾,姬昭在车上努力将自己调整好,笑道:“我在家里用过午膳了,今日我做东,请秦文与宗谚来我家里吃饭,我方才送喝醉的秦文兄回家,回府时,经过公主府,便来看看你。”
“好啊好啊,正好新做了点心,厨子都是我当初从宫里带出来的,味道也很不错,你也尝尝。”
姬昭蓦地想到家里那两个厨子,好不容易活起来的心,眼看着又要凉了。
点心一一地上来,福宸公主热忱地劝他吃,他食不知味地塞了几块,说道:“我回来的路上,想到你说给太子殿下挑选生辰礼物。”
“嗯,驸马可有什么好点子?”福宸公主很感兴趣地问。
“倒是有了几个点子,不知公主这儿可有太子殿下的画作之类的?我想知道太子喜欢哪些。”
“有啊,我小时候学写字,用的字帖还是哥哥亲手给我写的呢,以至于我写字一直颇像哥哥。”福宸公主笑,又道,“哥哥的丹青也好,你等着,我去叫人取来给你看。”想想,索性叫上他,“走,直接去我书房看吧!”
在公主的书房里,姬昭看到了太子的字,浑身都变得僵硬。
自然,一个人不可能只写一种字,但太子送给妹妹的画作上,必然是自己最常用的那种字体,很不凑巧,和“哥哥”写给他信上的字,一模一样。
姬昭在公主府逗留近两个时辰,上车回家,到家下车的时候,他差点直接滚下来,尘星吓得紧紧抱住他,也不敢多问,毕竟府里如今有奸细在。
回到姬昭自己屋里,焦灼等了大约三刻钟,殷鸣也回来了,姬昭看了一眼他的神情,就什么都知道了,其实他已经麻木了。
果然殷鸣小声道:“郎君,我不敢叫人起疑,找了几个与那邮子相熟的邻居家问了,据那邮子的妻子所说,那邮子竟从来不曾出过金陵城,每隔几日,家里便会大鱼大肉好似过节,这大半年,家里买了新的宅子,在郊外也买了田。再远些的日子,我也不记得了,最近一两个月,那些大鱼大肉的日子,都是我去送信的日子……”
“知道了。”
姬昭坐在榻上,靠着窗户,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差点就要撑不住往下滑。
他轻声道:“叫小刘师傅和魏永过来,说他们点心做得好,我要赏他们。”
小刘师傅是“哥哥”送他的厨子,魏永,是太子给的太监。
两人很快就来了,进门时候真以为是要赏他们,面上都带着笑,一进来瞧见坐在榻上阴影里,面目沉沉的驸马,两人吓得“噗通”就跪下。
姬昭便问:“小刘师傅,你跟魏永认识多久了?”
“回驸马的话,小的认识魏永才一个多月。”
姬昭扯了扯嘴角,却一丝笑意也没有:“是吗,小刘师傅还在宫里的时候,可也是在东宫当差?”
“……”小刘师傅瞠目结舌,魏永更是吓得直接扑到地上。
姬昭疲惫地闭眼,直接道:“扒了他的裤子。”
小刘师傅要喊,尘星手快地捂住他的嘴,殷鸣将他提到角落,小刘师傅哭喊着挣扎,还是被扒了裤子,片刻后,殷鸣回来,严肃而又沉重地说:“他是个太监。”
“知道了,叫他们下去吧,关在柴房里。”姬昭挥挥手,声音无力。
“郎君……”
“把可乐四人与杜博一起捆起来关了,谁也不许把这事说出去,不许叫外面知道一点动静。”
“是!您放心!我这就去办!”
“也别叫你娘知道,否则她又要担心了。”
“好。”
殷鸣走后,尘星就贴过来,既有惊吓,却也能按住,同样严肃地说:“郎君!他们都是太子安插在您身边的探子吗!”
姬昭望着桌上的茶盏,发呆。
尘星愤慨道:“太子到底想要干什么!说到底,您毕竟是驸马,是公主的夫婿,是他妹夫,他怎么说也是您哥哥呢!怎么能这样对您呢!”
“哥哥?”姬昭听到这两个字,喃喃道,“可不就是哥哥啊……”
这话刚说完,姬昭就哭了,两行眼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