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个雪人回去, 可比送枝花要难多了。
他们先小心再小心地将地上那个雪人给起起来,姬昭坐在雪地上看得呼吸也快要停下来了,就怕他们手一软, 或者一歪,小雪人“啪嗒”给掉地上。
他顿时后悔, 当时就该找块木板来垫在下头的。
殷鸣早把马车牵了来,先将雪人给放到木板上, 小小一块木板, 一人手拿一角, 气也不敢喘, 好不容易给平稳地放到车上,也不敢放在马车里,就怕化了,就放在车门旁的车板上。还得拿个镂空的架子架着,四周围上布, 以防被新下的雪给坏了模样。
这么一折腾, 小半个时辰就没了。
姬昭又亲自送到庄子门口,他还叮嘱殷鸣:“若是路上实在是颠坏了, 那就算了, 你就把这几坛山泉水给领——给殿下。”
差点口快说成领导。
殷鸣应下, 看着他们用最慢的速度往城里赶,姬昭这才算放下些心。
山里的雪蔓延至城里,一年里最冷的时候, 金陵城里也下起了夹着雨珠子的小雪,东宫的寝殿里暖融融, 窗户开了小半扇, 再用屏风挡着, 这是防着屋里太闷,也怕风太冷。
宗祯才回来不过几个月,虽说努力强身健体,身子就在这儿放着,不可能那样快就好。他对自己的身子有数,也不硬扛,看着天冷,早早就洗漱上了床。
他也睡不着,双手平静地交握在肚子上,在想张家的事。
上辈子他与父皇的双眼,被所谓的仁善蒙了个干干脆脆,心也跟着被蒙了。
张五白之所以敢这么大胆地直接给姬昭送盐井,可见他与父皇在张家眼里是完全不足为惧的。若是姬昭收下最好,若是不收,报到宫里,张家也笃定,他与父皇不会办他们,顶多训斥一场。
换作上辈子的他们,的确不会办张家,那是皇帝深爱的皇后的娘家,是太子的舅家。
张家不是什么大世家,没有厉害的祖辈,家里从前不过是京里七品的普通官员,全因父皇当年对母后一见钟情,非要娶了进来做皇后,张家跟着鸡犬升天,摇身一变成了金贵人家。
母后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她的家人,却不是。
父皇之所以外放张一绯,还是因为张家子弟在京里胡作非为,偷鸡摸狗,丢母后的人,索性就放出去吧,一家子全出去。上辈子,梓州地动,死伤无数,按理来说,转运使要被定大罪。然而这个转运使是嫡嫡亲的国舅爷,官员们上奏章时,没人敢说国舅爷一个不好。
他与父皇偏帮张家人,也认为张一绯为人敦厚,天灾而已,没法子,不是张一绯的错。
这辈子,梓州再起地动,早已知道张家为人的他,也派了另一拨人去梓州探查。
地动是天灾不假,上辈子死的人却是过多了。
父皇得知地动,已经吩咐户部先拨银子过去,又接二连三地派了好几位得力官员与大批大夫前去支援,只盼当地伤亡能够少点,即便如此还是有救治不力的情况,梓州的官员,包括派去的京官,都拿天灾难抗作托辞。
宗祯自己的人回来告诉他,张一绯他们根本不作为,与京里派去的官员斗得厉害,谁也不服谁。更叫人生气的是,派去的人好歹还是知道办事的,张一绯他们却想着自保,还想贪银子,更怕被夺权,仗着国舅爷的身份,将京官们压得那是死死的。
最后伤亡人数报上来,京官没办法,也得自救,只好也说是地动太严重,救不过来。
知道这件事后,宗祯与父皇重新商量过,将自己调查的情况实话实说。
父皇对张家再优待,总归是最信儿子,重新派人过去,还带上了圣旨,派了宗室中人领头,用皇命直接压着,之后事情才算是解决得差不多,梓州的百姓们也能好好过个冬。
为此父皇很生气,派人过去,口头传他的旨,狠狠训斥了张一绯。
宗祯以为张一绯多少会有收敛,不曾想到,不过这么些日子,他们还敢给姬昭送这样的礼,只怕往后要更嚣张,毕竟父皇到底没要他的命,也未降职,他们一家早已习惯皇家的偏心。
更没料到张家还能做到如此地步,盐井都敢私开。
宗祯不打算放过张家这一帮子蛀虫,这样的人存在,才是真正丢母后与外祖父的脸!
他本想过一两年再办张家,如今既有这事,他想直接把盐井这件事给捅出来,也给其他想着法子搞私盐的人一个警告。
上辈子他与父皇全同瞎子、聋子,干的都是些什么事,也活该这片江山最终舍弃了他们。
他翻来覆去地想着,又看到帐子上有影子在晃。
他正要皱眉,忽然心中一动,问道:“何事?”
保庆凑过来,站在帐子外,小心翼翼的声音里又带着几分欢喜:“殿下,驸马命人送东西来了。”
“送了什么。”
“驸马给您堆了个雪人送了来!!”
“…………”
宗祯都难免一怔,雪人?
他还当真没见过雪人,金陵城中难得下大雪,他身子不好,从来不碰雪,宫里也没人敢玩这些。
“殷鸣与雪碧送来的,小的们给抬了进来,现下就放在廊里呢。”
宗祯撑着床板起身,伸手撩开帐子,“殿下。”,保庆赶紧再上前,“您小心有风,还是躺着听小的给您说吧。”
宗祯望向窗户的方向,忽然就移了腿下床。
保庆也有些愣,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殿下这个时候就要去看啊,他刚要劝,宗祯已经踩了鞋子起身,保庆只好赶紧抓起一旁熏得暖暖的毛披风给他。
宗祯自己披上,整了整,把自己裹得好好的,下了床榻,走到窗边。
保庆把窗户开了细细的缝儿,廊下蹲着的程深听到动静,赶紧回头看来。
宗祯没顾得上跟他说话,直接看他身边的雪人。
一眼就看到雪人头上那圈石头,被廊下挂着随风摇晃的宫灯照得温温柔柔,就连冬夜寒风似乎都不觉放缓了脚步。
雪人堆得不错,就是那鼻子,是鼻子吧?
古里古怪。
宗祯心中还算满意,问道:“他自己个堆的?”
程深点头:“殷鸣是这么说的。”
“人呢?”
程深愣了愣,道:“东西送到宫门口,他们便回了。”
“宫门可落钥了?若是没有,叫他们进来。”
程深回头往外跑,殷鸣他们已经离开皇宫有一小段了,又被叫了回来,莫名其妙地又进了宫,在东宫听太子殿下问话,无非就是问他们郎君做什么了。
在庄子上还能做什么?当然是玩了。
殷鸣心中腹诽,面上却是老老实实:“我们郎君夜里泡温泉,白日就在屋里读书,在庄子里赏雪赏梅。”
宗祯不说话,雪碧接道:“没错。”
“雪人是驸马亲手堆的?”
“是呢,殿下。”
雪碧补充道:“一点一滴不假借他人之手,小的们要帮忙,驸马怎么也不让呢。”站在屏风外,雪碧偷听着动静,想着殿下似乎挺喜欢听的,再道,“驸马后来都坐到了雪地上,堆了许久!幸好垫了大毛披风呢!尘星还把驸马堆雪人的模样给画了下来呢!别提画得有多像了!”
宗祯就更满意了,可见的确是自己堆的,还算姬昭心诚,他满意地叫他们退下。
终于,这次没“赏书”,也没“赏银子”,殷鸣和雪碧倒是得了不少赏钱。
宗祯看了片刻,被保庆三催两催,回到帐子里继续睡觉。
他辗转翻着身,忽然很好奇那幅画。
姬昭就可怜了,坐在雪地里堆了许久的雪人,后来又去泡温泉,大半夜地外面雪下大了,还站在院子里赏雪。仗着这辈子身体好,可了劲儿地折腾,晨时起床,终于不负众望地受了风寒,有点儿低烧。
幸好他出来一趟,人员配置充足,随行也有大夫。
接着几日就不能再出去胡闹,老老实实地窝在屋子里养病,倒是每日都派人回城里送些庄子上的小玩意,好去进贡领导,他不许他们透露他风寒的事,他害怕万一公主或者领导知道这件事,非要派御医过来,更甚者要把他抓回城里。
他还没有玩够呢。
好在每次去城里,殷鸣都是独自去的。
姬昭完全没有觉悟,殷鸣与尘星其实对饮料四子还是很有提防,上回在宫里,雪碧擅自说尘星给他们郎君作画的事,殷鸣就很不高兴,他们郎君做什么,凭什么仔仔细细、老老实实地告诉太子殿下?
这四人虽是太子派来的,却已经是平阳侯府,是他们郎君的人了!
他们没有害人之心,却要防人,因而京里一直没人知道姬昭正可怜地在屋子里窝着呢。
姬昭没事干,也不能去外面野,他摊了纸给宗谚写信。
他自己不会画,就叫尘星画了山上雪景,再署名就当是自己画的,心里对宗谚说个“对不住”,他无所谓,可古人尊卑分明,若是知道一个小厮作画送给堂堂王府公子,大多都会不太自在。
他把自己生病的事告诉宗谚,再说一些有趣的事,写完叫人送出去。
宗祯看完姬昭的信,脸又黑了。
保庆与程深赶紧往外躲一躲,不敢待在他的视线里。
宗祯连那几幅“姬昭亲手作”的画也懒得翻,独坐片刻,眉头越拧越紧,几乎是立即就要叫人进来,派御医去城外,给姬昭看一看。
却又按下这股心绪。
不再是上辈子了,他与姬昭不再是好友,是死敌,是生死仇人,允许姬昭出去玩已是恩赐。
姬昭活该,玩得伤了身,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巴巴地叫御医去瞧姬昭,为的是什么?
把姬昭治得更好,将来好叫姬昭杀自己杀得更顺手?
宗祯甚至不觉深吸一口气,再度亲手裁纸,誊抄那封信。
保庆探了两只眼睛过来瞧瞧,很好奇驸马信里给五公子写了什么?
只见他们殿下啊,跟那纸啊、笔啊、墨啊都有仇似的,笔换了一支又一支,笔架都快要空了,就是不顺手,最后只剩一支,他还想扔,再看看空了的笔架,这才皱眉下笔。
保庆又缩回去,一刻钟后,殿下叫人,他赶紧进去,接过封好的信,出去了。
程深也想跟着溜,殿下从书桌后出来,淡声道:“你说,秦太妃早上命了送了些点心过来?”
“是。”
秦太妃是先帝,也就是宗祯祖父的贵妃,没有子女,先帝还在时,对他父皇对他都算不错,先帝走后,更是从不摆谱,算是如今后宫里最说得上话的人。
宫里有个心知肚明的规矩,除非是十分亲近的,例如他与父皇,与妹妹,否则哪怕是太妃送来的东西,他也不会吃。
秦太妃送东西来,是想要见他,是有话要说。
他本来没想去,这会儿坐着也是生气,还不如去看看太妃。
到了太妃宫里,宗祯便后悔了,也猜到了秦太妃的用意。
秦太妃的侄女这几日住在宫里,正陪她。
秦太妃进宫的时候才十几,与他母后差不多大,如今尚未老去,保养得也好,只是因为太妃身份,穿得很老气。比起来,坐在她身边,低着头,羞涩得几乎不敢说话的小娘子便俏丽得过了分。
就在眼前坐着,宗祯扫了眼,是个挺漂亮的小娘子,秦家的小娘子身份足够,是能做他的太子妃的。
但他的太子妃,他早有人选,秦太妃叫她侄女下去,笑着与宗祯说起家常。
话音里透了几句,太子妃不强求,能进东宫就成。
这辈子,除了这片江山与父皇、妹妹,宗祯什么都无所谓,他不会轻贱自己,将江山、地位稳固与自己的抱负寄托各大世家身上,但是若要有势力主动向他靠近,何乐而不为呢?
自己总归是可以拿来随意利用的。
他没有给秦太妃一个确切的回答,但也没有明确拒绝,秦太妃很高兴了,笑着亲自送他到殿门口。
宗祯拖着时间,还想去跑上半个时辰的马,被程深求了半天才打消念头,这几日太冷了,他的身子受不住。
他悠悠地回到东宫,正要进屋,看到廊下乖乖坐着的雪人。
自打这个雪人过来,可把东宫里的太监忙坏了,怕出太阳了要化,下雨了怕融,下雪了又怕毁了模样,刮风了还怕吹得变了形。
他几乎每天都要看很多次,只要闲着的时候都站在窗边,或是就直接站在廊下看。
只是宗祯自己尚未意识到他看得如此频繁。
也幸亏今日没雨、没雪、没太阳,更没风,寒寒凉凉的,才敢大喇喇放在廊下供他赏。
宗祯站在阶梯下,看那满头宝石的小雪人,姬昭说是什么送给殿下的王冠?
宗祯便叹了口气,收了视线进屋,程深给他撩起厚帘子。
他无奈吩咐道:“派御医去城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