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盯紧了床榻上昏睡的太子殿下。
宗祯的睫毛轻颤时,保庆、程深与张姑姑便都赶紧上前,挤在床边,紧张地看着他。
宗祯的睫毛再颤了颤,他们就连呼吸都不敢了。
宗祯缓缓睁开眼睛,刚从黑沉的睡梦醒来,眼前模糊,刹那间他甚至辨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还以为自己是那被姬昭囚禁的宗祯,困在不知天日的屋子里,眼睁睁看着自己日渐衰弱,直到被姬昭笑着一剑毙命。
他的嘴角不时颤动,却又说不出话,他不知自己是恐惧还是愤怒。
直到——
“殿下,殿下,您醒了?殿下……”
张姑姑的声音响起,他的眼珠子转了转,看到上辈子已过世五年的张姑姑,他才彻底从那似乎没有边际的梦境中醒来。
宗祯眼中的迷茫、恐惧、愤怒等杂糅的情绪瞬时不见,换作冷漠与平静。
他撑着手便想从床上起来,然而身子不配合,保庆与程深上前,两人小心将他扶起来,张姑姑抹着泪:“殿下可算是醒了。”身后已有小宫女递来茶盏,张姑姑接过来,弯腰上前,喂他喝了几口温水,宗祯润过嗓子,看向张姑姑,声音不自觉放轻:“我无事,姑姑莫要担忧。”
张姑姑背过脸,不让他看到眼泪,往外走去:“我去叫罗御医进来。”
宗祯瞄了眼桌上点着的蜡烛,问道:“我昏了多久?”
“殿下,您已经昏睡了四个时辰,殿下可还要咳?哪里不舒服?”
宗祯没有开口,眼睛看向一处,不知在想什么,保庆与程深对视着,不敢再说话。
宗祯在想姬昭。
昏死前,他的确极为生气,此时反倒平静下来。
上辈子,姬昭是他妹夫,是他臣子,是他最为信任的朋友,他曾以为自己是最了解姬昭的人。
当然,死后,他便知道,自己错了。
死而复生,他以为已无任何担忧。
他掌握了太多“先知”。
今日才发现,姬昭的面目何其多,谁能想到,金陵城内曾经最受人追捧的姬昭姬三郎君竟会那样趴在墙头上,说着那样的话,全无形象,连七八岁的小童都不如。
姬昭,到底还有多少副面孔?
今日姬昭趴在墙头又意欲如何?此时的姬昭到底在想什么?
难道姬昭知道他就在巷外,一切都是故意?叫他“哥哥”,是否也是故意为之?
宗祯满脑子都是姬昭,想姬昭的意图,想姬昭的手段。
是,他是太子,拥有绝对权力,大可以暗杀,甚至直接赐死姬昭。
福宸本来也不喜欢这个驸马。
可这般,又有什么意义?
上辈子,妹妹、宗亲们受的苦痛,谁来偿还?
死从来都是最好的解脱。
“殿下,罗御医来了。”张姑姑轻声进来。
宗祯深吸一口气,慢慢磨吧,总要叫姬昭受尽折磨,尝尽那失去一切的痛苦。
他伸出手臂,罗御医上前,再次为他把脉。
姬昭正在用晚膳,忽然连着打了几个喷嚏,魏妈妈赶紧道:“百岁!我们昭哥长命百岁!”
尘星嘻嘻笑:“是有谁在惦记我们郎君吧?”
“谁惦记我呀?”
“是王姑娘吧!上回还在扬州的时候,去大明寺,她还悄悄给您塞荷包来着!”
姬昭一愣,竟还有这回事?王姑娘?难道这是姬昭老祖先的心上人?
魏妈妈见状,上前拍他的手:“浑小子,快下去!不许胡说八道!”
尘星不服气:“王娘子比公主还要漂亮呢!人还温柔,她的丫鬟回回给我们玫瑰糖吃!”
这下,魏妈妈还没发怒呢,姬昭先严肃道:“这样的话,往后可不许再说,否则要惹了大祸。”
魏妈妈又拍他一下,尘星老实应道:“郎君,我再不说了,您别气。”
姬昭才又笑开,他喝了半碗汤,再收起笑容,不觉担忧道:“不知今日那位哥哥到哪里了,也不知可否醒来?”
魏妈妈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劝道:“郎君别太担心,今日这事本就不怨您的,既然大夫都说没事,肯定是醒了。他是徽商,不缺银子使,还得了您那么多的好药材,定能治好病的。”
“唉,我忘记问他姓名。”姬昭还在想着这事。
“那咱们派人去徽州打听打听?那郎君品貌不凡,想必好打听。”
尘星赶紧举手:“好好好!我记得那位郎君的相貌,我帮着画下来!”
“好!”姬昭这才又高兴起来,匆匆用汤泡了饭吃完,放下碗,就带着尘星往书房去画画。他没想到,尘星作画的本领很不赖,他夸了几句,尘星“嘿嘿”笑:“都是郎君打小教我的!我这点子算什么呀!郎君您才厉害呢!”
姬昭便觉得极为愧疚,他对不住老祖先啊。
从今以后,姬三郎君可就再无画作与诗作可以留下喽!
尘星很快就将画像画好,他看了眼,拿笔在眼下点了点,说道:“那位哥哥眼下有颗泪痣呢!”
尘星恍然大悟:“是是是!我给忘了!还是您瞧得仔细!”
添好泪痣,姬昭叫人都出去,将尘星那幅画放到一旁,又摊开一张纸,拿笔照着画。姬昭上辈子没画过画,他试了几次,发现自己在画画上比作诗有天赋多了。
起码,他照着尘星那幅画,也画出一幅七八分相像的画像来。
他极满意,用福宸公主新送他的印,在左下角下印。
随后,他便将两卷画卷都卷好,尘星那幅系了红绸,自己这幅系了青绸,便放心地出了书房。殷鸣已经过来,他要与殷鸣说派人去徽州的事。
金陵城的郑王府里,宗谧与宗谚对坐,中间的桌上,摆着宗祯送来的那套书。
兄弟两个沉默良久,宗谚先忍不住,开口问:“哥,太子这是什么意思……难道……”
宗谧是个眉眼温和之人,相貌清俊疏朗,此时眉头却是紧皱,他点头:“没错,太子知道我在金陵。”
“啊——”宗谚吸了口气,担心问,“没事吧?太子怎会知道你在呢?他不是从来不管这些事吗,连朝会都不去,进宫拜见也甚少露面,这么多年,连我都只见过他几次。更别提哥哥你了,太子根本不认得你啊!”
宗谧也很苦恼:“没准是什么时候露了馅?我虽说五岁封世子之后就再未来过金陵,三年前太后娘娘过世,母妃倒是来过一回,京里总有人见过。”
“是是,你长得像娘亲,兴许被人认出来了!”
“应该正是如此。”
“那,哥你是不是要进宫拜见陛下与太子?”
宗谧便瞪他一眼:“亲王世子不经宣召,私自进京,那是等同于谋反的大罪!”
“可是他已经知道了!”
“他既然没有明说,想必是愿意轻轻放下这件事的,应当不会告知陛下。”
宗谚挠挠头:“可是我总觉着太子今日的话不对,听那话音,怎似在敲打我们?我们又没有旁的心思,哥你也只是多年不来,好奇金陵,才偷偷来一趟而已,父亲母亲都不知道。”
宗谧听了弟弟的话,并未回应。
没有旁的心思?
都是宗家子弟,都是太|祖的血脉,谁能没有旁的心思?或多或少,谁都会有。只是,陛下盛年,太子虽说身子不好,这么多年倒也好生生地活着。他虽说有那么些心思,也仅仅有那么些罢了。
这回偷偷来金陵,父王能不知道?
父王母妃都知道,却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万一呢,万一太子就——
这样的事,从来只可意会。
他看向弟弟苦思冥想的模样,不由哂笑,能这样,也是福气。
宗谚又问:“既然太子愿意不计较?咱们总得有所表示吧?宫里不好去,要不……要不我们往公主府送礼去!太子最宝贝我们这位堂姐了!”
宗谧却是想到今日见到的那位新晋驸马,姬昭。
宗谚已经又道:“对了!还是给那位驸马送礼!那驸马瞧起来极好说好的样子,我可怕福宸了,每回见我都一副懒得搭理的模样,她可凶了,驸马太可怜,我往后成亲才不要娶这样凶巴巴的女娘!哥,我们去给驸马送礼吧?听闻,福宸还挺喜欢这个驸马,不过也是,姬昭这长得也太好些了吧,哥,我觉得他比福宸还好看,福宸那么霸道,看到他那张脸,不来气吗?”
宗谧忍俊不禁,敲敲他额头,笑道:“好,我们就给驸马送礼。”
次日,姬昭正在书房等人过来取画,尘星进来道:“郎君,郑王府的五公子上门来拜见。”
“啊?”姬昭便有些懵,他来干什么?
“人已经进府,殷鸣哥哥陪他在花厅喝茶。”
这还是头一位上门的客人,身份也贵重,姬昭只好将手中系着红绸的画卷放到手边多宝格上,自己则是立马往花厅走去,走前交代:“你在这儿等着,他们人来后,你记得把那幅画卷给他们,系着绸带的那幅,就在手边的,别给错了啊,你记得多给殷鸣一些银子带过去,务必要找到那位郎君!”
“好嘞!您放心吧!”
姬昭往外走去,尘星进书房,看到桌子上系着青绸的画卷,也没多想,抱在怀里,就出门站在廊下等人过来。
姬昭在花厅见到郑王府五公子宗谚。
姬昭不是很会说话,宗谚极为能说,依然是一口一个“姐夫”,噼里啪啦给他送了一堆礼,笑嘻嘻道:“早就听闻姐夫的名声,原还以为见不着呢,是我运气好,昨日一见啊,我一晚上都想着姐夫呢!”
姬昭呵呵笑,被一个男的想了一晚上……
宗谚继续说话,说东说西,说金陵城,说他们的封地广南路桂州府的风土人情,贼能说,姬昭都替他口干,不时把茶盏往他面前推。
说了近一个时辰,宗谚高高兴兴地告辞离去,他都不知道宗谚是为什么来的,只是送礼吗?
他想了想,叫芬达过来,因他今日想喝芬达。
他道:“你去公主府一趟,将这礼单呈给公主,告诉他方才五公子来过的事。”
“是!”芬达复述一遍,便将礼单仔细收到衣服里,转身出门。
姬昭看看桌上的礼,叫人看着,不许动,等公主那边有话回来再说,转身又往后头去。
尘星刚将人送走,见他过来,笑道:“郎君!殷鸣带着他们已经出发了!若是运气好,没准在水路就能追上呢!”
姬昭放心了,面露笑意,左右无事,又带人去了一趟姬府,毕竟要搬出来住,好歹要去说一声,这点基本礼仪,他还是知道的。他虽说对姬家人没感情,目前身份敏感,万一往后被人扯着这事儿到太子跟前说他不孝呢,御史们贼烦,太子更烦,他不能留下小辫子。
宗祯正在东宫后苑旁的靶场里练箭。
君子六艺,他贵为太子,自是要学的,自小一样都不曾落下,只是他的身子太差,射、御,渐渐便懈怠了。昨夜,他仔细问过罗御医,若想身子强壮,必要多动。从前御医们不敢劝,就怕出了差错,恨不得叫他日日在床上躺着。
可他都死过一回了,还有什么更可怕的?
拖着这副病躯是死,还不如换个法子。
今日一早,他读了一个时辰的书,便来靶场开始练箭。他都已安排好,一日箭,一日骑马,再一日由他的护卫陪着练身手,往后除了读书,尽量多在院子里走动,哪怕只是散步。
只是他身子羸弱太久,举着弓,不过拉了几回,胳膊便开始酸痛。
他放下弓箭,喘了几口气,保庆赶紧上前,将茶盏递给他:“殿下快喝些水!”
宗祯接到手里,喝了半盏,深吸一口气,再度举起弓箭,瞄准不远处的靶子,射出一箭,还是没有中,羽箭轻飘飘落在地上。
靶场上寂静一片,大家都怕他生气。
宗祯没有生气,他转身问陈克业:“是哪里不对?”
“殿下的姿势没问题,方才那箭也是朝着靶心而去,可见殿下的眼力也是极好。只是殿下许久不练,力量不够,才没能射中。”
宗祯点头,他方才的确瞄准了靶心,毕竟幼年时候也是练过的,是力气不够。
他再放下弓箭,保庆上前来,要给他揉手臂,他挥挥手,将弓箭递给保庆,自己揉着手臂。一日不成,那就二日、三日,总有一天,他能射中靶心。
他揉着手臂的时候,程深从远处来,眼见是有话要说,陈克业等人都退了,只有保庆还在身边。
“殿下,芬达有话递来。”
宗祯的手一顿:“芬达?”
乍一听上去,这名字倒也平常,再细细一品,总觉得念起来有些怪。
“呃,芬达就是从前的胡文,驸马给他改了名。”
“其他三人也改了?”
“是,还有三人叫可乐、雪碧、酷儿。”程深也觉着这些名字取得一个比一个怪,“芬达方才来说了三件事,一是昨日的事。”
“哦?”
“芬达说,驸马不想与书院里的学生们一同作诗,借口酒醉去茅房,随后就跑了。具体是什么缘故,他们目前还未得到驸马信任,尚且不知,殷鸣、尘星口风极紧的。”
宗祯点头:“另外两件事?”
“驸马派殷鸣出城了,一共五人,暂不知去向。芬达瞧见殷鸣怀里抱了幅画。”
“还有一件事。”
“驸马已经搬入平阳侯府,今日,五公子带礼上门拜见,芬达就是被驸马派出来去公主府告知这事儿的。”
宗祯心中冷笑,早早搬过去独处,是为了早些培养人脉吧。
他再度从保庆手中拿过弓箭,深吸口气,眯了眼对准靶心,用尽全力射出一箭,羽箭戳中靶心,保庆、程深一愣,纷纷高呼出声,就连远处站着的其余太监、侍卫也高兴叫出声。
然而呼声还未过,那支戳得并不深的羽箭,再度落在地。
大家再度寂静,宗祯自己却是挑了挑嘴角。
总有一日,那一箭,射中便是射中了,再不会掉。
他放下弓箭,回身离开靶场,心情难得愉悦。
保庆抱上弓与箭筒,与程深追上前,问道:“殿下还练不练?”
“贪多不好,绕着靶场走几圈,后日再练。”宗祯边走,边吩咐程深,“你派人,去跟住殷鸣他们,瞧瞧是要去哪里,那画上画的不知又是什么,取回来给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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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让我来看看画里有什么大阴谋!
姬昭:●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