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元歌松开抓着他衣襟的手,被他一下给扣住了,不受控制的一颤,却继续道:“前几天国子监有一场武科应试,兆麟拔了头筹,多谢你。”对面没回应,沈元歌垂下眼帘,“你之前说过等把他教好…”
“我忘了。”萧廿打断,直接把曾经的信誓旦旦丢到风里去。
“你还答应过让我陪着,现在叫我走?”
沈元歌眸色一沉,使劲掰开他握着自己的手:“不是,萧廿…你听我说,你松开。”拉扯间不慎碰到了昨天被甄母抓伤的手腕,萧廿看到她脸上露出吃痛的神色,下意识便松了手,沈元歌后退两步,靠在了影壁墙上。
“燕越斓对你的态度,你不会看不出来罢。”
萧廿冷冷一嗤:“想控制我,凭她和她那几个怂包手下么。”
“我知道你很能打,可是凭你的身手,完全可以悄无声息的离开京城,你也不是没有归处,为什么偏要留在这拿自己去赌?”沈元歌声音变冲,“非让我说出来是我在拖你的后腿吗?”
萧廿一个爆栗敲在她脑门上:“沈元歌,你又犯傻了是不是?”
见他倾身过来,将手靠在自己肩侧的墙壁上,沈元歌睫毛垂的更加低,换了一种更加沉的语气道:“萧廿,你知道的,我很会算计,从来都不犯傻。”
许是在宫里待了十年的后遗症,沈元歌一处在清醒的状态里,轻重缓急就分的清楚的以至于冷漠,必须冷漠。
她闭了闭目,忽的撩起眼帘,话里没有一丝起伏:“我从到这个府里来,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一步步谋划好的,寿宴上喝了蜂蜜,在梅园里把琵琶弹断,是不想让姜氏夫妇俩把我送给那个老皇帝,让你做弟弟的教习,做我的护院,还有侍奉姥姥,都只是为了寻求庇护,可现在你护不了我了。”
“中山王如今的权势,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能对抗的起的,我知道你骨头硬,可那又如何,我不想陪着你鱼死网破。”
萧廿身上气息变得沉冷:“你外祖母的命已经保住了,别再待在这个乌七八糟的地方,和我一起走。”
“中山王树大招风,入京述职不会只带规矩允许的那几个侍卫,必定还有看不见的眼线和暗卫,他们都虎视眈眈的盯着,你怎么把我带出京城?”
“只要你愿意,我一定有法子…”“我不愿意,”沈元歌别开脸打断他,藏在身后的那只手紧紧抓着衣摆,“萧廿,在中山王面前,你对我而言没有任何价值,我还凭什么把自己放到你的眼皮子底下?”
萧廿瞧着她冷漠的脸,去抓她的手:“元歌,别闹。”沈元歌皱眉,一巴掌打开他:“不要动手动脚的。”萧廿的手僵在半空。
沈元歌强迫自己转回脸和他对视,背书似的把开元寺的事情说了一遍:“姥姥明后天便走了,我跟着,不知道要多久。”
萧廿胸口堵得发闷:“所以你就把天元寺当成避难所,可你有没有想过,时间长了,那就成了你的牢房!”
沈元歌瞧着他,唇角现出一个嘲讽而伤人的笑:“你懂什么?姥姥答应了,等她病情稳定下来,离开天元寺,她就会给我寻一个好归宿,即便中山王之后还有机会来寻事,我早就已经嫁人了。”
她只当没看见萧廿变得沉冷的脸色,“你现在知道我为何对姥姥如此上心了么,因为她是一家之主,只有好好活着,才能给我想要的,所以萧廿,便把心思废在我身上,我都是为了自己而已。”
萧廿眉锋凛冽,扣住她的肩:“沈元歌,你告诉我,你说这些话只是为了激我走,嗯?”
锁骨被拇指压的疼痛,他到底还是生气了,沈元歌咬唇,又松开:“对,我就是想让你走,我们若往来过密,惹起风言风语,那我嫁人的时候…”
萧廿蓦地打断她,“那我算什么,我们之前算什么?”
沈元歌奋力一把将他推开,“我们从来没有过什么。”她忍住掉头逃跑的冲动,继续往他心里捅刀子,“萧廿,我只想要一个安稳富足的生活,为了这个我可以利用任何人,也可以在用无可用时一脚把他踢开。我们不是一路人,我想要的你给不了我,你想要的,在我这里也得不到。”
萧廿没防备,往后退了几步,沈元歌被他身上涌现的可怕气息压的难受,别开眼去:“收拾收拾你的东西,到春菱那里领一封银子,走吧。”
“不必了。”一阵难言的沉默过后,萧廿丢下一句。
沈元歌闭上了眼,再睁开时,面前已空无一人。
她浑浑噩噩回了筠青馆,阍房的门虚掩着,伸手推开,里面陈设一物未动,炭盆里剩了一堆灰,冷冰冰的。
桌子角落放着的那沓纸好像又厚了些,笔墨搁在一旁,都冻住了,沈元歌不受控制地走上前,拿起那沓纸,翻了翻,铁画银钩的迥劲墨字映入眼帘,脸色一点点变白。
上面写满了兆麟要学的枪术招式,教过的没教过的,章法插图,详细备尽。
沈元歌抱紧那沓纸,脊背靠着桌沿,慢慢滑坐了下去,双臂环膝,埋头把自己缩成一团。
玄甫之乱中林家反水,萧林军林氏除名,军队重冠萧家旗号,萧家将门世族,枪法闻名,女眷也多巾帼英雄,临终一战军队死伤殆尽,只怕和伺机夺位的裴胤脱不了干系,和陈嬷嬷口中老中山王得势的秘辛亦有关联,战后萧娘孤身一人逃至庐州,因为父亲沈长辉的庇佑躲过皇帝盘查,把他教养长大,付岩等人找到京中,以少爷相称,说明萧家军当年还有幸存残部,并在某个地方站稳脚跟,如今找了来。
所有的信息串联在一块,和前世种种全都对上。
燕崇,抱歉,我们心照不宣的不去深究对方隐藏的东西,认出你来,我作弊了。
她重活过一次,很明白一个人的人生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何况按照前世轨迹,离他率军入京只有十一年了,若差这两年,一定会对结局产生翻天覆地的影响,这次中山王姐弟掺和进来,便是一个警醒,这个是是非非的地方对他而言,每个岔子都是大危险。
他命里本有远大前程,不能耽搁在自己身上。
萧廿,燕崇,遥祝你云程发轫,鸿鹄高飞。
...
翌日晌午,春菱来告诉沈元歌,慧岸主持已经答应甄母了。
沈元歌哦了一声,怔怔地没动弹,春菱上来搀她:“姑娘,你都在这儿坐一晚了,赶紧回屋吧。”
沈元歌道好,扶着桌腿想站起身,却跌了一下,冻僵的脚踝突然恢复知觉,又酸又麻。
桌腿上有粗糙的倒刺,扎进了她掌心里,沈元歌疼地嘶了一声,被春菱手忙脚乱的扶起来,吓了一跳:“呀,流血了,奴婢给你包一包。”
沈元歌盯着手心冒出的几颗血珠看了片刻,拦住她道:“不用了,我自己来。”
她将抱在怀中的那沓纸递给春菱:“把这个拿给兆麟,说是萧廿留给他的。”
春菱有些不放心,还是依言去了,沈元歌坐在椅子上,环顾四周,那个给她包扎的人已经走了。
她摸出帕子胡乱擦了擦。
甄母没有告诉甄景为要去天元寺静养的事情,只坚持要乘车出去散心,府中人拦不住,便将车马斗篷都准备齐全,车里铺好厚厚的绒被,搁上暖手炉和热水,万事俱备后出了门。
第二日甄景为惊悉此事时,祖孙二人已经在小禅院安顿好了,而此时天元已经封寺,国祭这么大的事挡着,没人进得去。
银票带的足,即便没有带行李,也不必忧心衣食住行,沈元歌就这么住了下来,每日侍疾,吃斋,敬香,偶尔参个禅,日子倒是轻松。
天元寺在山腰南侧依势而建,风光甚好,寺里还有一只白猫,和沈元歌很亲近,天气晴朗无风的时候,沈元歌得了闲暇,便在院中的躺椅上抱着猫晒太阳。
春菱坐在她身边,笑她像是在养老,沈元歌闭着眼睛感受阳光日暖,躺椅摇啊摇:“没什么不好。”
春菱道:“奴婢还有些担心呢,三日期限已经过了两天了,姑娘觉得中山王会怎么办?”
沈元歌摸摸小猫柔软的肚子:“意外,发怒,摔东西,放狠话,训斥国公,束手无策。”
春菱诧异:“就这样?”
沈元歌笑笑:“燕越楼是新继位的藩王,虽然得势,到底根基尚不稳定,怎会为了一个女子和朝廷法度公然对抗。”可是离开天元寺之后会如何,她也不敢说。
春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沈元歌睁开眼,透过指缝去看天上的云彩和阳光,想起一个人,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不管怎么说,还是得感谢老天眷顾。
...
临近年底,街上撤了宵禁,店家和酒肆夜里都不打烊,晚上灯笼齐张,很多人也出来串悠,不时还能听到有些人家提前放出来的烟火声,十分热闹。
付岩是在街上的一家酒铺下面找到萧廿的,坐在凳子上拎着酒壶,一身的酒气。
付岩跑过去:“三哥,别喝了。”他说着去夺萧廿手中的酒,被一把挥开:“离我远点。”
付岩没想到他这么大力气,往后踉跄了两步,险些摔倒,看见萧廿肩膀摇晃,想摔,忙上前扶住他:“三哥,你现在出来不安全,那什么斓夫人肯定还盯着呢,京里没有咱的人,还是赶紧走的好。”
萧廿醉了,手扣着酒壶,鼻梁挨在上面,低低地睨过来,轻笑一声,转头去唤:“小二——”
店小二搭着手巾过来,笑呵呵的:“客官,结账?”
萧廿把银子拍在桌上:“不用找了,再拿一坛带走。”
小二脸上笑开了一朵花:“好嘞!”
萧廿不多留,拎了酒走人,付岩追上去,扳住他的肩,想把他拉回住处去,萧廿不耐烦,一把推开他:“滚。”
付岩火也窜上来了:“喝喝喝,成天就知道喝酒,你他娘都连着跑出来几天了!董叔说了,年前咱必须离开京城,你再整晚整晚的宿醉,我绑也得把你绑走!”
萧廿忽地转过身,指指付岩:“你去告诉姓董的,少管我的事,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付岩跳起来:“醉成这熊样,你知道个球!哎,你干什么去,你回来!”
萧廿走的很快,灌着酒便融进了路上幢幢的行人里。
裁衣铺里面没什么人,就一个女郎坐在柜台后头嗑瓜子,听见有人来了,边抬头边道:“客官量衣裳…”
话说到一半,看见萧廿,卡住了。
萧廿酒是喝多了,但他醉也醉的不动声色,脸不红心不跳的,仍是平日英气逼人的模样,只是步子有些晃,阗黑的眸子垂着,反倒添了几分沉郁的味道,把酒坛顿在台上:“你会裁衣裳?”
女郎的魂儿要飘了,娇笑道:“当然,奴家手可巧了,什么衣裳都会做。”她说着,手就往萧廿脸上凑,萧廿向后避开:“别碰我。”
女郎不饶,手依然不老实:“不碰怎么量尺寸?客官想要什么,长衫,夹袄儿,还是…”指尖在触到他皮肤的前一寸处被萧廿用酒坛子挥开,“不要,拿包绣花针。”
女郎手指给他弄疼了,正待嗔他,突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萧廿敛眉,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把银钱扔桌上,女郎还想去摸他的手,被他一个眼神吓住:“赶紧。”
第38章
他眼里突然褪去了方才的朦胧之色,变得锋锐森冷,像一把刀刺过来,女郎寒毛竖了竖,将整个针线包都掷给他:“你这人有病吧!”
萧廿把东西收好,提起酒坛子走人,不多时付岩寻过来,逮着人就问:“掌柜的,这儿有人来过吗?”
女郎一脸不耐地摆手:“没有没有,别来烦老娘!”
付岩焦躁地抓着脑袋出去,完了,跟丢了。
街上的喧闹被甩在背后,灯光也变得稀稀拉拉,人晃去了一家有些偏僻的客栈。
外头吵的他脑子疼,付银子,选客房,把自己往床上一扔,世界终于安静。
...
除夕一日日近了,甄景为托人送进书信给甄母,想请她回府过年,甄母读完信之后,一言不发,转手就给了沈元歌。
除了惯例的套话和请求母亲回府之外,还提及了沈元歌,一封信堪称是情感沉挚,字字泣血,行行洒泪,忏悔说没有照顾好四妹唯一的爱女,让她受了委屈,请老太太也带她回来,今后一定好好相待,聊以弥补,绝不愧对小妹在天之灵,此种云云。
沈元歌接过来,扫了两眼,便觉得胃里难受,放在一边不看了。
他就是说出个花来,沈元歌一出寺门,怕不会立马被他打包打包送去驿府。
她问端坐在一旁数念珠的甄母:“姥姥如何打算?”
甄母活到耄耋之年,什么心思看不出来,几不可察的哼了一声,对陈嬷嬷道:“你去给来人传话,寺中静养甚好,于病情有益,为着老身的命,这个年就不回去过了,让他们好好祭祖,元歌是我唯一的外孙女,跟在我身边,断不会叫她受半点委屈,不劳他们夫妇二人费心。”她停了停,又添上几句,“另外,告诉他,身列朝廷,位及公侯,若整日不思正途,妄想着拿自家女儿买前程,这个国公就不必做了,还给老大去吧!”
陈嬷嬷应是,躬身出去。
一旁的春菱松了口气,用胳膊肘悄悄碰了下沈元歌,抿出一个安心的笑。
沈元歌会意的眨眨眼睛。
午间侍候甄母睡下之后,春菱和沈元歌悄悄出去,才迈出门槛,院里的白猫儿便颠颠跑了过来,扑到沈元歌脚边,肚皮朝上的让她摸。
沈元歌不觉笑了,手法娴熟地揉了两把,再把她抱起来挠下巴,小猫眯着眼,一副舒适的表情,一个洒扫禅院的小沙弥提着扫帚走过,看见这一幕,羡慕道:“它和女施主可真亲,以往都不让人碰,就连小僧时常喂它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