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住伞柄的手一紧,他的心迅速下坠,如同落入十八层地狱,一半灼痛,一半又严寒无比,只垂眸瞧着她,抿唇片刻,艰难哑声道,“你恨我也没关系,我……”
她却忽地低低一笑,瞧着他的眼神柔和又无奈,带着一点不甘心的赌气,她说,“你赢了。”
江淇蓦地一窒,一时竟未反应得过来,钟离尔将掌心摊开,掌中赫然躺着婆婆送给她的那两枚戒指,她将手心凑近怔愣的他,忽然觉得好笑,便粲然道,“趁着今年江南榴花花期尚在,我不愿再蹉跎到明年了。”
他手指有些颤抖,竟有些生疏笨拙地将那枚火红玉石戒指戴在她手指上,钟离尔被他难得的笨手笨脚磨得好笑,略显粗暴地一把拉过他的手,将那枚通体雪白的戴在他指间,宣告占有似的。
然后踮起脚尖,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将下颔轻轻枕在他宽阔肩头,满足地闭上眼喟叹,“我不能再一次失去你,江淇。”
狂喜冲昏了他的头脑,他手下失了分寸,揽住她腰肢的手大力得她发痛,可钟离尔却笑着忍下,从未有一刻觉得更比此时安心。
方卿愿来西五所的时候,雨过天青,钟离尔踱步出院子,与他立在树下细细交代了些许朝政之事,说了半晌,倒瞧见他径自瞧着她出神,似是并未细听,便只一笑,“师兄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方卿愿看着她片刻,凝眸颔首道,“我知道你心不在登临高位,只是……”
他再一叹气,便又道,“罢了,如今这话,是作为你师兄说的——尔尔,你是经历过一次的人,你如何不知,皇位唾手可得,是你切实握在手中的江山,可情爱一事飘渺太甚,你便不怕重蹈覆辙么?到那时,你随他出了宫,没有母族,没有亲人,没有权势,一无所有,你当如何?”
钟离尔看着他,忽地眨眼笑了一下,颔首道,“我想过。”
方卿愿愣了一瞬,又见她眉眼弯弯轻柔笑道,“可他是江淇啊。”
如果在这个世上,我连江淇都不能相信的话,那还有什么值得我相信呢。
钟离尔伸手拨了拨眼前垂下的树枝,抬眸与他道,“你们总夸我聪慧,可这聪慧带给我的也不全是益处,我会比别人更多的猜疑、敏感、多虑,这些都是困扰我的事情。在这世上,我只愿意相信他一个人。我愿意相信他,我愿意把一切都交给他,我相信他不会辜负我。”
女子的眼眸晶亮,似最耀眼的骄阳,一如她少女时的坦荡美好,“如果如你所说,我赌输了,我也认。”
但我永远不会拒绝爱,我永远爱,永远心不死。
方卿愿一瞬仿似时光倒流,十年前的钟离尔兜兜转转至今日,其实竟未有丝毫改变,他终于笑着摇了摇头,惹得钟离尔亦笑起来,与他端正行了一礼,眼中是心照不宣的情谊。
她骄傲一如当年,只对他坚定浅笑,“江山盛世有你们,江淇有我。”
什么锦衣繁华,皇族世家,比不上他鲜衣怒马,皓月榴花。
离风瞧着自己健壮高大的父亲一步步走来,竟一时愣在原地,逐日跑上去,与追云交颈嘶鸣,初长成的小马才姗姗来迟,围着父母绕了几圈,脚步逐渐欢快。
钟离尔浅笑倚在殿门边瞧着江淇收拾马车,却见远处一人缓步而来,走近瞧得她愣住。
秦珞一身太后冠服,看向素衣白裙的她,一时神色哀伤复杂,钟离尔却冲她一笑,款款侧身让道,“太后请进。”
秦珞瞧了江淇一眼,对他们二人颔首片刻,方跟着钟离尔进了殿。
桌上清茶沏好,清欢已先一步出宫往江南去寻钟离郁文,钟离尔亦不需要人伺候,亲自挽袖将茶倒满茶杯,拿给秦珞。
秦珞看她一眼,起身仍端正行了大礼,“臣妾给娘娘请安。”
钟离尔坐在座上,并未虚扶,只浅笑摇首,“民妇当不起太后这般大礼,太后莫要折煞我了,这茶虽不名贵,却别有一番清香,太后再不尝尝,便要凉了。”
秦珞方落座,举杯环顾章夫人房间,只见比之从前钟离府、坤宁宫及慈宁宫岂止天壤之别,眼前女子素衣打扮,只斜斜插一只银步摇点缀,耳垂上是戴了多年的东珠耳坠,所用所戴,无不由奢入俭,一时心下感慨万千。
钟离尔却毫不在意,饮了茶后,对着秦珞一笑道,“如今太后回宫,往后定可辅佐皇上治理大明,朝中股肱栋梁甚多,正是我大明的好时候。太后和皇上对我夫妇二人的大恩大德,定然铭记于心,便是在天涯海角,也没齿难忘。”
秦珞摇头,仍是柔了声音道,“臣妾无才无德,不敢如同娘娘一般辅佐皇上,朝中有方大人、宁大人等人辅政,无不稳妥,还请娘娘放心。”
钟离尔瞧着面容浅淡静美的女子,放下所有的芥蒂与过往,真心道,“我这一生挚友极少,太后便算头一个。这些年风风雨雨,幸甚与太后同行。不瞒太后,当初因着世俗事与太后生疏,心中实在伤怀许久。虽说心在一处,人不一定非要凑在一处才算圆满,但在一起,总归是难得至极的福分。如今离宫,太后情谊深厚前来相送,我便没有任何遗憾了。”
秦珞眼睛缓缓红了,瞧着面前历尽千帆神色安然的女子,忽地郑重道,“娘娘不知,臣妾艳羡娘娘。”
钟离尔将添茶的茶壶放下,挑眉笑问道,“太后何意?”
她看着她,轻轻出了一口气,泪凝于睫努力笑道,“臣妾艳羡娘娘,出身朱门,才情纵横,及笄之年美名便冠绝京都。臣妾艳羡娘娘,少年夫妻,相伴相携,纵有坎坷辛酸却未曾相负。臣妾艳羡娘娘,富贵造极,荣辱沉浮,一生跌宕涅槃仍灿如明珠。”
她顿了顿,看着眼前人一双澄澈桃花双眸,由衷又道,“臣妾艳羡娘娘,千帆过尽,可得自由,仍有良人在侧,仍有余生可共度,山水可共赴。”
半生繁华至极的女子,穿过最针线华丽的冠服,饮过最精心陈酿的美酒,如今心甘情愿将一切又归于无,粗茶素衣亦难掩骨子里贵气,她朝她一笑,笑尽身后十数载痛快杀伐,只气度悠悠举杯道,“太后一生通透有大智慧,民妇自愧不如。”
以茶代酒,她仰头饮下,秦珞看着院外那人站在和煦春光中牵马静立,女子提裙跨出朱门,如同奔向自由的快活鸟儿,朝心上人奔去。
她再未回头。
成熙二年三月廿二,慈宁宫母后皇太后钟离氏薨逝,上感其一生政绩赫赫,厚赏钟离氏族人,且未以太后之尊与圣宗皇帝合葬,赐修灵鸢山帝陵,谥号慈安庄颐睿太后。
彼时,一辆由红白两匹骏马齐头拉着的马车自宫门疾驰而出,前方更有额间一抹嫣红的骏马开路,一行畅通无阻,过汉白玉宫道,穿朱红高门,直上护城河玉桥。
马车上的女子抬手将车帘打起,以绣着梅花的帕子轻轻拭了拭赶车男子的额头,男子一手握住她柔荑,与她相视一笑。
河水波光如浮金碎裂千万,最后一眼,皇城上空鸿雁成双对盘旋啾鸣,宫外春末夏初芳草清香依稀可闻。
身后巍巍皇宫矗在绯色余晖下静默无声,目送离人如来时一般快意绝尘而去,将一梦经年过往,这般抛在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ending!!!!
剩下大概几万字的番外,我会慢慢的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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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番外1-西出阳关
出了京中官道,往榕城去的这一段,因着前些年下令修建水渠,修到这里未完工,仍旧难走。
一大片田野正抽芽,正午的日头高照,村落旁的树荫诱人歇脚,举目望去,方圆数里之内人烟稀少,农人似乎都留在家中歇息。
此处没有驿站,连个街边的茶水小店都没有,再往南去,方得行上大半日才能进榕城寻个落脚之处。
他缓缓勒紧缰绳,马车速度慢了下来,回身打了车帘,见车内人一手扶着车壁,一手微微捂着心口,眼神一黯,“再往前去进城还有大半日,你不舒服,不宜再继续行路。此处有些农户,我去请他们做些吃食,先稍事休息?”
她忍着胃中的翻腾点头,那人握了握她的手,将马车赶到路边,下车挑了一户整洁带院落的农户,前去扣门。
片刻,有妇人应了一声,出了院前来开门,嘴里一边道,“大中午的,是谁……”
话未说完,撞进一双潋滟至极的双眸之中,来人面如玉冠,竟不似凡间人物,看得年过不惑的妇人下半句生生憋在嗓子中,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儿来。
听得里间似有男人问了一声,来人点头笑道,“这位嫂嫂,我与内子欲往榕城去,内子身子弱,一路奔波至此,想寻个歇息之处,再烦劳一顿午饭。”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锭银两,惊得妇人愈发合不拢嘴,他施施然将银两送至妇人下意识摊开的手中,轻笑道,“不知可否方便?”
说话间,里间男人走了出来,是再寻常不过的农人打扮,见门口站了个气势不凡的男子,语气难免带了不善,“谁啊?磨磨唧唧还没完?”
妇人飞速再看他一眼,嘴上忙答应了下来,“方便方便,我这就去准备,请您和尊夫人先进来歇息。”
那人点头应了,转身往马车上去,妇人一回头,拉住自家相公压低声音晃了晃手中银锭,“赶路的,说要在咱家吃一顿饭!瞧见没!这出手,可不是小门小户的人家!你瞧那男子长得,哎哟真是貌若潘安!还愣着干啥?快去叫咱家素月好好打扮一番出来!”
男人见银锭也傻了眼,听了话就要往屋里走,两步后却讷讷转了过来,“不对啊!他不是说带着夫人来的?”
妇人没拿银锭的手给了他一下,恨铁不成钢道,“这样的人家,这样谪仙似的模样儿,你还指望女儿能嫁进去做夫人?能被这相公看上做个小妾就是你们老周家祖坟冒青烟了!还不快去!”
男人想了想,往门口再望了一眼,咬牙点了点头,掀开帘子进屋去了,妇人用袖子擦了擦银锭,一边往怀里揣一遍喃喃自语,“也不知道这样俊俏的相公,娶了个怎样的女子做夫人……啧……”
周素月一脸不情愿地被爹娘推着出来的时候,马车声渐渐近了,原先还低着头颇为别扭的姑娘脚步一顿,马车上那人一袭白衣,姿容清尘绝艳,长腿潇洒一迈便下了车,这样普通的动作在他做来行云流水,竟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
车帘打起,入眼是车内人一片绛红色的裙角,他朝她伸出手去,纤纤玉手交付与他掌心,那人起身,面容渐渐清晰起来,那艳色一瞬竟瞧得人屏住呼吸……
因着赶路的不适,女子面庞更显欺霜赛雪之色,一双桃花眼即便略显恹恹,却也在顾盼间光华流转,教人难以忽视,她起身的动作优雅至极,云鬓如瀑,衬得脖颈处弧度迷人得难以言说。
周素月紧张地攥着自己的衣角,即便见识不多,她却也一眼就看得出,眼前的女子,是受过极好教养的,出身于与她云泥之别的大户人家。
自惭形秽——所谓大家闺秀,富贵荣华于她,是旁人不可企及、难以窥见一斑的习以为常。
她方起身到车边,男子不顾旁人眼光,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她顺势将手臂柔柔圈在他颈上,只浅浅一笑,并未多做旁的矫揉之词。
扶着她稳稳落地后,两人并肩而立瞧过来,妇人先回过神,暗暗踢了农人一脚,上前去笑道,“是我们待客礼数不周,官人夫人快请屋里上座,这就让我家相公将二位的马牵去休息。”
说着便上前去要扶钟离尔,江淇伸手一揽,避开了妇人的手,由着钟离尔点头浅笑道,“多谢这位嫂子,平白添了叨扰,妾与夫君实在心下过意不去。”
妇人讪讪收回了手,只觉得这女子笑容随平和,却总是让人有股子难以忽视的压力,自个儿只好嘿嘿一笑,“夫人想吃些什么,我手艺不精,农家粗茶淡饭……尽量给夫人做得可口些!”
她与江淇对视一瞬,仍旧笑道,“不多劳烦,嫂子平日做些什么,我们便吃什么就好。嫂子好心收留我们一顿饭歇息,妾已是感激不尽了。”
妇人忙不迭应了两声,引他夫妇二人往屋内去,回头却见到门口还垂头拘谨站着的女儿,心下难耐,一把将她推出去,提高了声音笑道,“这是我家的大女儿,唤作素月,一贯是心灵手巧的,见着相公夫人这样的人物便也痴傻了。素月,还不给相公夫人请安!”
女孩儿攥着衣角,红了脸匆匆福身行礼,声若蚊蝇,钟离尔忍着胸中不适,只瞧了一眼她和妇人神态便心下了然,笑意里多了几分疏离,只恭维道,“好一个水灵的姑娘。”
周素月面色更红,不待妇人再次开口,江淇笑着打断道,“我夫人舟车劳顿,还劳烦嫂子泡杯清茶便好。”
妇人这才觉察失礼,这男子出手的银子可不只能买她一杯茶一顿饭,然他二人还这般客气,看得出实在是牵挂着他夫人的身子,这便不敢再耽搁,请进屋又是拿软垫又是泡热茶地伺候上座。
后厨里生起了火,周素月送完茶回来,妇人一拍她的手臂,低声催促道,“你来做什么?不是让你在前头伺候着吗?”
她咬了咬唇,低头道,“茶杯一送上去,那位官人就接到手里试温度,又是吹沫子又是仔细打量的,那细心的模样哪还容得下第三个人在场……?”
她娘想到那场景眼睛一闭,复又不甘心道,“那样好的郎君,你不想要么?”
周素月看她娘一眼,有点急红了眼眶,“当然……当然是想要的……”
妇人叹气,拉过她教导,“想要就多使使劲儿,他俩就歇这么一顿饭的功夫,错过了,这辈子可再遇不上这样的夫婿了!”
周素月急得抬起头,声音都有些不稳,“可他夫人您也看到了……我哪里能比得上她分毫呢?”
妇人一咬牙,安慰道,“山珍海味吃多了,说不准就喜欢清粥小菜呢!男人都这般的,你信娘!”
江淇始终瞧着钟离尔面色,半个时辰后农妇菜肴做好,她面上也稍微恢复一些红润,看得他才微微放下心来。
农家做了些寻常菜色和春饼,一家人请着江淇与钟离尔先上座,他扶着她落座,温和一伸手,“承蒙收留,客随主便,不好拘谨了各位,快请坐罢。”
话音一出,农家人才笑了上桌,江淇不动声色地用手帕拭了拭筷子,不住给钟离尔布菜,席间二人吃东西几乎全无动静,农人一家无拘束惯了,到底还是觉着拘谨,大气儿也喘不得。
直到钟离尔摇头放了筷子,江淇才顾得上自己,钟离尔一边喝茶,一边瞧着江淇落筷。
将要吃完的时候,他打量了一眼农人,笑着放了筷子,用帕子拭了拭唇角,缓声道,“周大哥,我与夫人来时瞧见田间似是没什么人在耕作,按理说三月不正是农忙时节,怎会如此?”
农人听他发问,终于能打开话匣子,便滔滔不绝解释起来,“公子有所不知,这一带自先帝与颐睿太后下旨修水渠起,便因着离官道不近不远的麻烦地界儿始终没结束施工。引水引水,水渠没修好,进程缓慢,却搞得我们村子用水愈发难,非得走上一两里地才有口井。灌溉庄稼,往往都得一家出上两三个男丁,用驴子拉回来一车水,才能灌上一次。我们这儿偏僻,难得上午有集市,男丁们大多起早去了七八里以外的集市采买,下午回来再去拉水下地呢。”
钟离尔捧着茶杯若有所思,江淇点点头,瞧了眼她,“原来如此……我夫人还需要歇息一会儿才能赶路,趁着打水人少,我陪周大哥去一趟罢。”
农人想都没想连忙摆手,“这怎么行,公子是客,怎好让你……哎哟!”
话音未落,妇人在桌子下踩了他一脚,笑道,“既如此,那就劳烦官人了,我与素月会在家好好照顾夫人的!”
钟离尔与江淇相视一笑,饭后便送别了他与周大哥出发,眼瞧着江淇身影消失在院中,她忽地转身对着妇人笑了笑,“嫂子,方才在桌上,我瞧着夫君似乎很喜欢吃您做的春饼,不知道能否请您教教我?”
妇人一时惊住,并未想到这样的人物竟能亲自下厨,恍惚着应了,带她进了厨房,瞧着她往这后厨一立,才觉着怎么看怎么别扭,“夫人……下厨难免有些辛苦,且污浊,哪里是您这样的贵人能做得来的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