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琅琅往椅背上一靠,一手托腮,嘲笑道,“知道是你开口,允许梁王宝藏作为军饷之用,这十万大军上上下下都得记着你的恩情,谁都得给你三分面子,所以让你继任监军一职。而朝廷体恤将军劳苦功高,负伤在身,特旨恩赏,许他休养半年。这半年,便让……那个家伙叫什么名字来的?”
“方诩。”魏芳韶闷闷地接口。
“哦,方诩!由他代领将军的军务,一切便宜行事。哈,我还是头一回看见有人抢功劳、摘果子,做得这么周全体贴。让人感激涕零。”
魏芳韶只有出闷气的份了。
陆琅琅很乐意再打击打击他,“老魏,来来来,透漏一下,这个方诩是何方神圣?”
“三皇子的便宜小舅子。”魏芳韶闷闷地道。
“哈哈。”陆琅琅拍着扶手大笑,“就说。前面拍来个霍青儿,跟梁王私下勾搭在一起,自己把自己玩死了。如今看来还是不死心,又塞了个方诩过来,夺了将军的兵权。将军还得感激涕零、奉旨休养。哈哈,真有意思。若是让你跟将军一起滚蛋,这个方诩过来必定不能服众。可是留下你这个军中将领的大恩人,方诩顶着你的面子,这军中谁好意思为难他。这朝廷得有多信不过将军啊?”
魏芳韶使劲儿抹了一把脸,感觉无地自容。
倒是欧阳昱,有条不紊地提笔蘸着砚台里的墨汁,继续书写一些要发往其他的驻地的军令,口气平和地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圣旨已下,我们依照旨意行事就是了。”
“就是啊。”陆琅琅挑眉微笑,满脸的调侃,继续刺着魏芳韶,“魏大人,您这样忐忑,到底是不放心谁呢?”
是啊,他到底是不放心谁呢?魏芳韶一时茫然。
他在来兴州之前,细细地琢磨过欧阳昱此人,总觉得此人应该是性格乖张、阴险狡诈的一路性情。但是就从黄茵玉陷害他和宝藏的处理这些事情上来看,欧阳昱作为一个将领,对于朝廷的忠心耿耿是毋庸置疑的,这样的良将确实是朝廷的福气。只可惜,正是他这种谁都不靠的光明磊落的性子,使得朝中竟然没有为他说话的人,偌大的功劳,一片坦途,竟然就被一道旨意,全部截胡进了其他人的手里。而自己,居然成了这些人的“帮凶”。
魏芳韶羞愧难当,“不然我刚回京中陈情,劝内阁收回旨意。”
欧阳昱将一张写好的密令拎起来吹了吹,折起封好,然后继续提笔写下一道军令,他的脸上一片泰然之色,“老魏,我们相处时间不长,不过你能有这份心,我已经很感动了。去京中的事儿,你也不用白跑一趟。这次居然是内阁、军部、东宫都一致点头的事情,就说明方诩代表的是京中所有人的利益。你若是回去,那就是跟所有人为难,敬酒不吃吃罚酒,何必呢。”
“可是他们这样对你!”魏芳韶心中都忍不住给欧阳昱抱不平。
欧阳昱笑笑,“你也是通读史书的人,那些名将多数是个什么下场,你也不用我多说。我如今能全身而退,荣耀加身,衣锦还乡,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欧阳。”魏芳韶掩面而叹,不应该是这样的。“你难道真的没想法?”
欧阳昱不由得叹息,放下了手中的笔,站起身来,走到陆琅琅的身边,拉起了陆琅琅的手,“老魏,我没有想法,不敢有想法,也不舍得有想法。我本就是一个武将,报效国家,忠于朝廷,这是我应尽之职。如今虽然让我离开,可是这个位置还是有人继续坐着就行。所以我没有什么想法。”
“而我就算身上的官职再高,也是不过是名臣子,如今东宫、内阁、军部皆要我走。就算我心里不些不是滋味,可是我又如何敢有想法。”
“说句心底话,这几年,我和琅琅聚少离多,我第一次见她时,她还是个这么点高的小丫头。如今也快到嫁给我的年纪了。这会儿太太平平的离开,去跟她过些安生的日子,真的挺好的。”
他拉着陆琅琅的手,两人对视一笑,眼神中尽是缠绵缱绻,“我又如何舍得有想法。”
魏芳韶不由得动容,“欧阳,你我相交时日虽短,但是你的高风亮节确实令我佩服不已。我以前对你诸多猜测,却有小人之心,如今想来,正是无地自容,还望欧阳你见谅。”
欧阳昱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今你坐在了兴州的凳子上,才明白了我的难处。只希望那位方诩能与你同心协力,莫要辜负了眼前这大好的局势。”
魏芳韶深试一礼,“如此……也好。我便去回复天使。让那方诩尽快前来交接。”
“方诩居然还没到。”陆琅琅有些奇怪。
魏芳韶有点尴尬,“他怕交接,不顺利,在城外三十里处等着呢。”
“哈哈。”陆琅琅毫不给面子的嘲笑出声。
魏芳韶也觉得丢人。刚要告辞,欧阳昱又开口了,“老魏,我这些交接的事情估计三五日便可完毕。但是……你只当我是杞人忧天,多此一虑。这个方诩,你还是要多多操心。朝廷如果真的有如此的一员猛将,为何从未有过任何的消息。”当日被田裕都快打到京城脚下了,也没听说过京城能找出来一员猛将能解了困境。就朝廷那帮子蠢蛋永远是衷心可靠(自己人)先于能力的选人的尿性,他是完全不看好这个“便宜小舅子”出身的方诩。“只希望我这个半年的休养能顺顺当当的继续下去。而不是……”到时再回来收拾一堆烂摊子。
魏芳韶听到这里,已经是心中发凉,这个方诩,骄奢纨绔、欺男霸女倒是有一套,可是行军打仗,他是真的没有听说过啊。“不然,这样,欧阳,你再留些时日,不然我上书朝廷,让他们考虑一下你们一起率领……”
他话未说完,欧阳昱就跟陆琅琅一起瞪他。
“老魏,你什么意思,你真当我是个泥人脾气,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欧阳昱怒道,“凭空掉下来个便宜小舅子,夺了老子的兵权,还要我屈身他人之下不成?”
陆琅琅哼哼,“老魏,不是我说你,就是娶夫人,也没有两头大的道理,你倒是说说这一起率领三军,到底怎么个率领,有了不同的意见,到底听谁的?”
魏芳韶也知道自己这话不妥当,“我这不是担心方诩挑不起这个担子吗?”
欧阳昱毫不客气的瞪了他一眼,“我还想好好活着呢。你真以为朝廷让我全身而退,这方诩就也会给我面子。我如今还是尽快离开,省得到时小命不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魏芳韶踟蹰许久,左右为难,最终,只能黯然离去。
陆琅琅目送他离开,“真可怜。”
欧阳昱脸上摆着不爽,“我这个被夺了兵权的将军你不觉得可怜,反而觉得这个荣宠正盛的监军大人可怜,这是什么道理。”
陆琅琅回头看着他,冲他勾勾手指头。欧阳昱脸上绷着,动作却很欢快地过来了。
陆琅琅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说了那么多,我只信你最后一句!”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那副无欲无求的样子,也只哄哄魏芳韶这样的心不够狠、拖泥带水、企图事事周全的文臣了。
欧阳昱凝视着陆琅琅,“还是你懂我。”
是的,这样的朝堂已经沉疴难治,积重难返,没有雷霆手段,如何能还天下一个太平。但是,雷霆之后,须有春风化雨,滋润那些千疮百孔的伤痕,才能使长治久安。他是武将,可以做那些文人的功夫,可是不痛快。所以,以后的朝堂,需要像魏芳韶这样真正摔打过的能臣,哭过,笑过,挣扎过,取舍过。
“只希望老魏能熬得过去。”欧阳昱抚摸着陆琅琅的发鬓,至于琅琅,无论怎样的顺境或者逆境,他们都会在一起,并肩战斗,不离不弃。
第97章 霹雳手段
兴州城外的三十里外一处平原上,方诩带来的三千多人就驻扎在这里。
夜已经深了,方诩的大帐里还灯火通明,整个大帐里寂静无声,在营地巡守的将官们,看着安静的帐篷,脸色有点怪异。
这时,营外有数骑快马而来,一直到了帐前才下马。来人之一,正是那位宣旨的天使。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那欧阳昱已经接了圣旨,定下了交接时间。”他一步入帐中,就看见方诩正背着双手,在帐中乱乱乱转。连忙大声恭喜他。
方诩大喜,“果真?”
天使笑,“这还能有假?魏信亲自去军部通传的欧阳昱。回来便跟我说,欧阳昱已经同意,只需三五日的时间,他便可交接完毕,届时便启程返乡。”
“他难道就没有什么反应?”
那太监讨好他,“那个欧阳昱可是连个屁都没敢放呢。”
方诩闻言仰头大笑,“这个欧阳昱,果然是个懦夫。若是我是他,岂会这么轻易地拱手送人。”
那天使笑着拍着他的马屁,“谁让他没有点长远的见识,不知道跟朝中交好。再有,将军您出生尊贵,而他,不过一介乡野草民,如何能跟您的气运相比。”
“说的是,说的是。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人,还是有点见识的。走,你这一趟也辛苦了。让我好好款待一番。”
说罢,两人分别坐下,那些后面营帐中住着的华服侍女们捧着美酒佳肴,接踵而至。帐内一片欢声笑语。连那些在营地内巡查的兵士们,都带上了几分轻松与舒散。
一直到了凌晨的时分,大账里仍然是莺声细语,香艳无边。可就在这时,那些巡营困顿找了个地方躲懒的兵士们突然听到了些异常的动静,有人揉揉眼睛,伸手在空中探了探,“噫,难道下雨了吗?没有啊!”
“嘿,这边地宽,说不定就是那种左边一步下雨,右边一步晴天的地界儿呢!”
“也是,唉,继续睡吧。将军在里面美人儿搂着,美酒喝着。可怜了我们,天寒地冻的。”
“来来来,我这还有二两呢,匀你一口。”
“嘿,真够兄弟啊。来来来,快来一口。”
这两人有了酒,什么都抛到了脑后。
倒是旁边还有些几乎睡熟了的,都被那声音惊醒了。“不,不对劲,这不是下雨,这是……这是敌袭,这是敌袭……”
所有的人都傻了。
今夜多云,月光偶尔才会透过浮云的缝隙投下一丝半缕的光影。就在这偶尔的光影间,有一些比夜色更加恐怖的黑暗,紧贴着地面,从四面八方向营地压了过来。
恐怖密集的马蹄声如同暴雨一般,砸在了所有人的心头,从模糊可闻到重如擂鼓。营地里的兵士犹如一只只被吓傻了的地鼠,直直的竖着脑袋,连一丝反抗的意思都提不起来,随即又慌成了一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暗黑狂澜呼啸而至,几欲将自己没顶。
方诩已经被美酒和美人弄得熏然欲醉,可是被外面那凄厉的喊声和地动山摇的马蹄声生生给吓醒了。他慌忙地推开了身边的美人,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可是刚掀开了帐帘,他的脚就半步都迈不出去了。
大营的四面八方全是黑甲披身的骑士,他们高居马上,冷酷地低头注视营地里那些已经被吓破胆子的方诩的兵士。双方其实还保留着相当安全的距离,可是他们携带的森然的杀气,让营地里的每个人都如同被利刃架在了喉间。
暴雨般的马蹄声已经渐渐停止了,这无边的夜色再次恢复了宁静,如死亡一般的宁静。所有的活人,外面的那些高居马上,活着却像杀神;里面的那些哆嗦着挤在一起,活着却跟死了一般。
就在这让人窒息的死亡一般的寂静中,营地的大门轰然倒坍,黑甲骑士簇拥有数骑悠闲地信步而来。
为首的两人倒不似他人用面具遮住了面目,一位高大健硕,穿着银白色的军中常服,另一位个子小巧些,脖颈修长,只穿了一套方便的骑马装,这两人在千军万马中并驾齐驱,悠然自得,仿佛不过是游山玩水一般。
所有营地中的人,都被吓破了胆,居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任由他们长驱直入,将大营切成了两半,一直来到了方诩的面前。
方诩吓得心都快裂开了,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来……来者何人。”
他那几乎细不可闻的质问声音把来人给惹笑了。
银色常服的将领松松的执着马缰,一副轻松的神态,带着戏谑、轻蔑和玩味的笑容,对方诩草草一拱手,“欧阳昱听闻方将军远道而来,故出城前迎三十里,表示一下欢迎。”
他就是欧阳昱!方诩愣了一下,想起方才自己对他的评价,脸上的表情顿时怪异起来。他原以为欧阳昱连兵权被夺都不敢吭声,必定是一个胆小的懦夫。可是面前这个家伙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只一脚就可以踩死的猫狗,哪里懦弱了?
本来这种蔑视应该会让方诩感到愤怒和羞愧,可是欧阳昱春风含笑的脸上全是毫不掩饰的杀意,仿佛只要他说错一个字,他就会立刻毫不留情的动手。将这里夷为平地。
难不成在城里那套不过是做给魏芳韶看的,其实欧阳昱真正的用意是为了迷惑他们,而在晚上过来悄悄屠营。方诩暗狠自己大意了,为何只带三千兵马就过来,如今,他看着四周抖得像鹌鹑一样的卫兵们,再看看那一个个端坐在马上,连石雕一样的黑甲骑兵。他连一句大话都不敢放。
方诩赔着笑脸,“欧阳将军,您辛苦了。怎么敢劳烦您,这深更半夜的。”
欧阳昱并没有下马的意思,甚至连个欠身都没有,他英俊肃杀的脸上带着冷笑,“深更半夜?方将军这是嫌晚?觉得我来的不是时候?”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方诩连连摆手。
“哦。”欧阳昱恍然大悟,“那想必方将军跟我一样,是忙着交接的事情,所以案牍劳形了。”
方诩忙道,“是是是。”
陆琅琅哈哈一笑,“果真?”不待方诩开口,她继续道,“那就让我们瞧一瞧,方将军都忙些什么呢!”
方诩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刀光犹如银河倒悬,在他惊骇的眼中只留下了一道残影。陆琅琅凌空一刀劈在了他的大帐上,待她收到落回马上时,方诩耳边被刀劲激起的碎发仍未落下。
可是那骇人的刀意,已经把方诩吓得湿了裤子。
他身后,奢华的大帐,被凌厉的刀风劈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而其中的主梁更是被劈成了两段,一左一右徐徐地倒了下去。帐内那个宣旨的太监和一群衣衫不整的美女缩在了一起。那太监以手遮面,根本不敢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陆琅琅嗤笑道,“原来方将军在忙的是这个。”
欧阳昱端坐在马上大笑,“难怪方将军忙得连进城交接的时间都没有。一个两个三个……啧啧,怎么也有十多个美人,难怪方将军如此忙碌。”
“欧阳昱。”方诩窘迫难当。
可他刚一出声,陆琅琅的枣红马立刻张嘴就去咬他,吓得他连滚带爬。
陆琅琅笑,伸手摸了摸枣红马的脖子,“乖乖,我们不咬他,都尿裤子了,太臭了。”
枣红马跟着打了个响鼻,一副嫌弃的样子。
这三千人的大营,居然没有一个人敢反抗。方诩几乎绝望了,“欧阳昱,你要干什么?难道你要抗旨不成?”
欧阳昱微微一扬下巴,有人立刻跨马前行,一弯腰,将那个宣旨的太监提了起来,扔到了欧阳昱的马前。
欧阳昱冷冷的问他,“圣旨上可是说了让我尽快将兴州军权交于方诩?”
“饶命啊,欧阳将军,饶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