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旧非常消瘦,脸色苍白,下眼睑有着轻微的黑影,但他的眼睛却是史无前例的明亮,仿佛在内心烧着炽烈的火,焦灼而痛楚。
今天是他分娩的第五天,腹部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本来路德医生是建议他晚一点单独走的,他还是执意办理了出院手续,坚持和组内其他人一起出发——他一分钟都不想等,他要疯了,而且他知道金轩比他还要痛苦,还要疯!
因为他已经被标记过,迟早都要被流放,所以学习组对他的监管相对松懈,收到总统的邀请,请示校长以后就放他和霍伯特一起离开了教育部安排的酒店。
“他还在安全屋吗?”巫承赫下了飞碟,因为刀口的原因不能走太快,问霍伯特,“他狂躁症严重吗?”
“很严重,所以金辙一直把他关在安全屋。”霍伯特说,“不过他还年轻,体能很好,应该能撑过去。”
“你,见过他吗?”巫承赫问。
“没有,金辙不许任何人见他。”霍伯特回答,“没有你的安抚他变得很暴躁,平衡剂作用有限,他随时都有可能发狂,太危险了。”
“哦。”巫承赫淡淡应了一句,心里却是揪着疼,压抑着焦躁走近官邸,还没有进门,就感觉到熟悉的意识云波动——是金轩。
天!怎么会这么衰弱?他要死了吗?巫承赫心跳猛然间急促起来,加大步子走上台阶,却因为牵动内脏的刀口而痛苦地弓起了腰。这时大门开了,金辙大步从里面走出来,伸手将他扶住:“小心,别着急慢慢走,我说过让你晚两天再回来的……”
“我没事,伤口已经在愈合了。”巫承赫直起身,努力给他一个微笑,“我感受到了他的意识云,他很弱,怎么会这么弱?”
“是因为过量的平衡剂……为了让他安静下来我只能这么做。”金辙低声说。
巫承赫心头突突直跳,难过得要命,撑着他的胳膊走进官邸,喃喃道:“时间太长了,剂量过大,他脑组织可能受损伤……我、我可以直接下去看他吗?”
“我带你去。”金辙半扶半抱将他搀到地下室门口,巫承赫喘了口气,道:“我可以一个人进去吗?”
金辙犹豫了一下,道:“可以,他刚刚打过平衡剂,应该没有太大攻击性,不过你还是要小心,他这两天狂躁很厉害,万一他失去理智,我就在外面,你可以让你的量子兽出来叫我。”
“好的。”
金辙留在了门口。巫承赫扶着木质扶手一直下到最底层,终于看见了安全屋厚重的大门。那门紧紧阖着,泛着防辐射金属特有的冷光,一米多高的地方有一个纯机械传动的巨型门闩。巫承赫用意识通感召唤金轩的量子兽,没收到回应,于是他用意识力将小灯泡送进了大门,让它去找狮子,而后自己用力扳住金属门闩,一点一点往上推。
“呛——”的一声,门闩开了,巫承赫深吸一口气,推开大门往里走去。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还有平衡剂的味道,天花板在他踏入之后缓慢亮起,巫承赫首先看到自己的蝴蝶,它落在角落一堆暗褐色的庞然大物上,正试图用意识通感唤醒对方。
那是金轩的巴巴里狮子,五个多月不见,巫承赫差点认不出它来——它变得骨瘦如柴,曾经闪闪发亮的毛皮松垮垮包在瘦削的骨架上,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青黑的死气,无论小灯泡如何呼唤,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量子兽映射着主人的状态,狮子都已经这样了,金轩……
恐惧感瞬间攫住了巫承赫,他害怕得几乎喘不上气来,捂着胸口,连腹部的刀口传来锐痛也感觉不到。良久,他勉强镇定下来,四下看看,往屋子深处一张破烂的沙发走去。
金轩了无生气地躺在沙发上,胸部以下盖着一张白色的毯子,右臂垂在地上,上臂明显肿胀,像是受了什么严重的伤。因为刚刚注射过平衡剂,他神智不大清楚,感受到巫承赫的意识云,只轻轻抬了抬眼皮,就再次陷入了沉睡。
天,这是金轩,他的金轩……巫承赫跪坐在沙发前,不置信地看着躺在沙发上的男人,金轩瘦得吓人,几乎光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长发纷乱地披在脸上,只看到下颌凌乱的胡渣。
巫承赫手抖得厉害,轻轻揭开金轩身上的毯子,发现他身上也瘦得厉害,原本健壮的胸肌变得十分单薄,肋骨撑起皮肤,荆棘蔷薇纹身随着骨架的起伏呈现出令人心悸的线条。
“……金轩?”巫承赫颤抖着轻唤他的名字,金轩毫无反应,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只有意识云还随着心跳轻微涌动。巫承赫轻轻拂开他脸上的头发,触手潮湿粘腻,都是冷汗,金轩昔日英俊的面孔完全失去生气,双颊凹陷,眼眶青黑,只有鼻梁仍旧高挺笔直,双眉如剑,斜飞入鬓。
【金轩】巫承赫通过意识通感呼唤他,这次金轩感受到了,意识云猛地颤了一下,继而急剧收缩,像是在积蓄巨大的力量。
【别动,别动,冷静点】巫承赫闭上眼睛,伸出思维触手探入金轩的意识云,金轩原本活跃而强大的意识云现在变得十分虚弱,到处都闪着暴躁的火星,火星周围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灰黑色的阴影,那是过量平衡剂导致的局部坏死,药物无法治愈,只有向导通过长期不断的安抚和刺激交替作用,才有可能再次激活它们。
巫承赫迫不及待想救他,治疗他,但金轩太弱了,连最起码的治愈都无法承受,最终巫承赫只能在他的意识云里转了一圈,熄灭了一些狂躁的火星,就撤出了思维触手。
经过简单的安抚,金轩睡得沉了些,额头又渗出细汗来,巫承赫用药箱里的纱布给他擦了擦,而后掀起毯子,轻轻躺在了他身边。
金轩的身体一向是温热干燥的,现在却变得又冷又潮,巫承赫枕在他左臂上,将他受伤的右臂轻轻搭在自己腰上,贴着他的胸膛闭上眼睛。隔着单薄的皮肤,他听到金轩的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跃着,“咚、咚……”又痛楚,又坚强。
他还活着,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了……巫承赫自从到了通古斯以后就没有流过眼泪,此时此刻却忍不住想哭,他可以忍受痛苦,忍受囚禁,但无法忍受他的异能者受到伤害,这是他的本能,也是他的爱情。
巫承赫将脸埋在金轩温热的胸口,无声地哭泣,让眼泪顺着他光滑的皮肤往下掉,往下掉。金轩像是被他的眼泪灼痛了,忽然收紧双臂,将他紧紧抱在怀里,胸腔里发出迷茫的叹息声。
【巫承赫……】他通过意识通感发着梦呓,像个受伤的野兽一样将巫承赫紧紧箍在怀里,几乎将他的肋骨勒断,语无伦次地喃喃着:【别走,别走,我要死了,你要活下去……不不,我们一起死……】
巫承赫被他牵动腹部的伤口,带来丝丝锐痛,心里却慢慢溢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快乐满足,无论如何,他们都还活着,他们的孩子也都还活着,联邦在改革,向导保护法将被改变,他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我在,我永远都在】巫承赫用意识通感回应他,吻他的下巴,吻他干涸的嘴唇,埋头在他胸前,闭上眼睛安慰他,【睡吧,等你醒了,一切就都好了】
金轩在他的安慰下平静下来。巫承赫哭够了,抱着他在沙发上沉睡过去,天花板感应到他们的身体变化,慢慢熄灭灯光。四周变得黑暗而静谧,角落里,金轩的巴巴里狮子终于睁开了眼睛,挣扎着将大头抬了起来,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咕噜”声。
伊卡鲁幻色蛱扑扇了一下翅膀,从它头顶飞到它前爪,细小的腿顺着爪子摇摇摆摆走了几步,背起双翅,停了下来。狮子看着它如同朝阳般艳丽的色彩,原本茫然的眼神渐渐有了焦距,将前爪收回,用胡须轻轻蹭它的身体。
小灯泡浑身都是痒痒肉,被狮子钢丝一般坚硬的胡须挠了两下,立刻笑得花枝乱颤,腿一闪从它爪子上掉了下来,在地上爬来爬去。
“呜呜……”狮子发出心疼而又快乐的低叫,将下巴搭在前爪上迷恋地看着蝴蝶。蝴蝶笑够了,弹了弹触角,展翅飞到它头顶,静静趴了下来。
通过意识通感,它们的精神力慢慢结合在一起,在高维空间里引发出一簇一簇的火花,像电子脉冲一样,安抚着彼此痛苦的思念。
两个小时以后,金轩在睡眠中被金辙抱回了楼上的卧室,一路上巫承赫一直拉着他的手,并不时用思维触手安抚他。金轩的思维极其混乱,情绪非常不稳定,虽然人还在昏睡,但片刻都不能离开巫承赫,只要巫承赫的手离开他的手心,他就会变得焦躁不安,像濒临死亡的大型猫科动物一样,发出绝望的嘶吼。
“我会陪着他。”巫承赫脸色疲惫,眼睛却明亮有神,他坐在金轩床边对金辙微笑,“你去忙吧,我会照顾他,他的意识云已经慢慢稳定下来了,不会再有攻击性,我想他明天就能醒来。”
“好的。”金辙摸他的头,“我一会给你送吃的来,你身体还没有恢复,别撑着,累了就睡一会。”
巫承赫点头,金辙很快亲自给他送了营养素来,还榨了他喜欢的芒果汁,巫承赫随意吃了一点,外面的天空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金轩的床宽敞而干净,铺着深蓝色的被单。这还是巫承赫第一次在他的床上睡觉,他乖顺地躺在金轩身边,用个人智脑关了灯,像虫子一样蠕动蠕动钻进他怀里,拉着他的手将自己抱住。
金轩在睡梦中下意识地靠近他,抱紧他,下巴压在他头顶,像无助的婴儿抱着安抚的玩偶,因为嗅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发出满足的叹息。
窗外是敦克尔星球明媚的夜,星空如洗,群星闪烁。仲春的风拂过挺拔的乔木,树冠上的叶子发出轻微的哗哗声,不知名的虫在灌木里浅吟低唱。
巫承赫依偎在金轩怀里,十指相扣,摩挲着金轩中指上的抹香鲸戒指,通过意识通感轻轻哼唱属于他们的歌曲——那首《抹香鲸之海》。不知何时,金轩的意识云开始回应他,和着他断断续续哼了起来,刚开始有些迟疑,慢慢却流畅起来,低沉而安静。
巫承赫嘴角慢慢翘起,闭着眼睛,拉着金轩的手,感觉他们就像抹香鲸一样,肩并肩静静沉在深邃的海洋里。平静的海水包裹着他们,洋流静静在他们身下流过,海龟和小丑鱼成群结队在他们身边遨游。
真是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