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珠曦平日最讨厌步行。
她在宫里都是用凤轿代步, 可是今日,想着能自食其力了,她竟然连休息都没顾上, 从周嫂家离开后径直就又走上了去镇上的路。
相隔三个时辰又一次见到沈珠曦, 河柳堂的掌柜露出惊讶表情:
“李娘子,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沈珠曦不好意思直接提出要求,小心翼翼地拿出没敢折叠,一直拿在手上的花笺。
“掌柜, 你看这个如何?”
掌柜眯了眯眼,在柜台一旁的手巾上擦了擦手, 然后慎重地接过了她的花笺。
“这是……用水烟墨画的?”掌柜面露惊异:“这作画者是谁?我们镇上还藏有此等人物?”
“是我画的。”沈珠曦从他脸上看出惊叹, 腼腆地笑了笑。
“你画的?”掌柜抬起眼, 难以置信地扫了她两眼:“李娘子, 你可别诳我,这真是你画的?”
“自然是我画的, 这里若有纸笔,我再画给你看也可以。”
沈珠曦如此说了,掌柜这才半信半疑地重新看向花笺:“这可真是……”
“掌柜, 你觉得这花笺若是拿去卖钱,能值多少?”沈珠曦问。
“……说不好。”掌柜谨慎道:“如果是京城或江南那般富庶的地方, 自然不愁销量。要是在鱼头镇售卖,恐怕买的人会寥寥无几。”
“要是在鱼头镇售卖, 你觉得多少卖价合适?”她追问道。
掌柜盯着花笺, 沉吟片刻:“一张四百文,若是能花鸟虫鱼, 山水石天成套, 价格会更好些。”
“一套十张, 十张五两,掌柜觉得如何?”
“还算合理。”掌柜点了点头。
“那我卖给你吧。”
“可……什么?”掌柜惊呆了,回过神后,立马把花笺放到了柜台上:“李娘子,你开什么玩笑,我这里是卖文具的,不是收文具的!”
掌柜的拒绝是沈珠曦已经有所预料的,她没有放弃,继续游说道:“卖货之前先要进货,掌柜都说不愁销量了,想来也是认可这花笺的。你在我这里进货,转头再加价卖出去,岂不很好?”
“好什么好!”掌柜一个劲地摇头:“我这小店又不是开在富庶之地,什么人才会花五两银子来买十张信纸?”
“我不就买了吗?”沈珠曦说:“我刚来鱼头镇的时候,你可是卖了我一套一百三十两的文房四宝……”
河柳堂掌柜的老脸红了,他摇着手,眼神躲闪:“后来我不是十八两卖给你了吗!往事勿提!勿提!”
沈珠曦费劲口舌,掌柜也不肯买下她的花笺。
“你别说了,我是不会买的!我要做生意了,李娘子,你快回去吧,你家李鹜难道不回家吃饭吗?”
掌柜不由分说,连劝带赶的把沈珠曦驱出了店门。
沈珠曦挫败地站在门口,看着掌柜头也不回地走回了店里。
难道就这么放弃了吗?她看着手中精致的花笺。
这是她一笔一划,认真画出来的。她有信心,比河柳堂里售卖的所有花笺都要出色百倍。
难道她就这么无功而返,把这张花笺和剩下的翡翠色信笺藏进柜子深处?
沈珠曦魂不守舍地走出两步,停了下来,然后转身,再一次冲进了河柳堂。
“掌柜!”她再次扑到柜台前,掌柜一见她就皱成一张苦瓜脸:“李娘子,你还有什么事?”
“我理解你对滞销的担忧,所以我想过了——”沈珠曦怕他打断自己,飞快地说道:“我可以做好成套的花笺后,放在你的店里销售,卖出去了,你再给我钱,没卖出去,过段时间我就来自己拿走。”
她哀求道:“这样可以吗?”
掌柜没立即回绝,这给了沈珠曦希望。她趁热打铁道:“售价你定,卖出了你二我八,没卖出去我自己承担成本,如何?”
“……你的花笺再给我看看。”掌柜说。
沈珠曦立即把花笺递给他。掌柜仔细端详了许久后,终于说:“一套里面,每一张的质量都不能低于这个。”
“没问题!”沈珠曦兴奋得差点跳了起来。
“像我刚才说的,花鸟虫鱼一套,山水石天一套,姑娘家喜欢的花卉植物再一套。”掌柜抬眼看着她:“一共三套,你什么时候能送来?”
沈珠曦默了默时间,肯定道:“四天后我给你送来。”
“……行。”掌柜放下花笺,说:“李娘子,咱们可要提前说好,若是没卖出去,你可要自己领回去,且日后不能再提这事——也不能跟你相公告状!”
“没问题!”沈珠曦一口答应。
商量好了分账的问题后,沈珠曦迈着雀跃的脚步走出了河柳堂。
虽然花笺现在还没卖出去,但她已经是卖出去的心情了。路过一家名叫陈记酒坊的酒肆时,她忽然拐进了店门,心血来潮地想买一些好酒好菜回去,好让李鹜分享她的快乐。
酒肆里坐着两桌客人,摆着算盘的柜台前空无一人。沈珠曦站在柜台前,正在寻思店家在什么地方,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酒肆后院钻了出来。
“哎呀,稀客,稀客——”九娘扭着腰肢走了过来,唇边噙着一抹笑意:“买酒的还是找奴家唠嗑的?”
“九娘,你这里有些什么酒菜?”沈珠曦说。
“奴家拿手的酒菜可多了去——但你家李鹜,最爱的还是卤猪蹄和烧刀子。他是个糙人,吃的也糙,你带这两样回去,他保管开心。”九娘倚在柜台上,撑在腮下的手臂挤压胸口,火红襦裙里的雪白里露出一道酥沟,看得沈珠曦面红耳赤,不由移开视线。
“咱们都是女子,有什么害羞的?”九娘看出她的窘迫源头,发出清脆的娇笑,引得大堂里的食客频频回首。
“我……那就卤猪蹄和烧刀子吧。”沈珠曦说完,又补充道:“三个男子的分量,李鹍和李鹊或许也要来用饭。”
“你等着。”
九娘说完,撩开布帘走回后院,不一会,带着一盘摆得整整齐齐的卤猪蹄走了回来。
“你自己选吧,要哪几根?”
沈珠曦看得眼花缭乱,说:“我选不好,还是九娘帮我选吧。”
“罢了罢了……”九娘拿起一旁的长箸,眼神尖利,手也利索,连夹了三根猪蹄都是最肥美的品相。
“多谢九娘!”沈珠曦高兴道:“钱就……”
“不能记在账上。”九娘打断她的话:“你家李鹜可不走这里来,到了月底奴家找谁结账去?”
沈珠曦脸一红,连忙拿出身上的荷包结账。好在荷包里还有两粒碎银,几个铜板,结酒钱倒是够得。
她结清账后,九娘一边用荷叶包起猪蹄,一边问:“今儿怎么吃起酒了?是什么好日子?”
沈珠曦觉得这事没必要说谎,便把请河柳堂掌柜代售花笺的事给她说了。
九娘还没说话,一旁吃酒的客官先笑了起来。
“李娘子,人家酒西施是死了相公,没有办法才出来自己做生意的。你相公还在,怎么就出来挣钱了?”
坐他身旁的男人笑着附和:“难道是大婚时花费太多,现在才要你一个妇人出来补贴家用?”
沈珠曦听得不舒服,故作平常道:“李鹜平日挣的钱便够过日子了,是我自己想找点事来做。”
两个男子还想再说什么,九娘说:“你们酒吃多了话也多,要是真有精神的话,不如再来一坛烧酒。”
“咱们不能不给酒西施面子,再来一坛!”男子大笑道。
话题总算从沈珠曦身上结束了。
沈珠曦提了两斤重的烧酒,又把包着卤猪蹄的荷叶包提在手里,对九娘感激地道了声谢。
“没什么,臭男人就是话多。”九娘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你家李鹜奴家就不指望了,以后你多来照顾奴家生意,你上次送奴家的香囊实在好看,花样也新奇,日后你还做了什么小东西,送奴家一个,奴家用好酒来跟你换。”
沈珠曦一口答应下来。
她提着烧酒和卤猪蹄,快步往家中赶去。
她出来得急,忘了留信,要是李鹜回家发现她不在,说不得又会乱发脾气。
一炷香的时间后,沈珠曦推开了李家的院门。刚好和向门口走来的李鹜正对上。
李鹜果然臭着脸:“你去哪儿了?连个信也不留。”
这屁人,一副她一不注意就会卷走他的金银珠宝逃跑似的,也不想想他哪里来的金银珠宝……沈珠曦刚心生不满,想起他忍辱负重,卖身养妻的壮举,那丝不满立即就烟消云散了。
“是我想的不周到,下次我一定记住留信。”沈珠曦好声好气地说,语气甚至可称温柔。
她罕见的柔情让李鹜眼神古怪。
“你又惹什么麻烦了?”
“什么麻烦也没有。”沈珠曦走进院子,提起手中的酒坛和荷叶包,笑道:“我给你带了烧酒和卤猪蹄回来。李鹍和李鹊呢?”
“他们还没回来,我先赶回来陪你吃饭。”李鹜接过酒坛和荷叶包,说:“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两样?”
“是九娘告诉我的,她人真好。”沈珠曦笑道。
“……你这猪眼睛看谁都好,就看老子不好。”李鹜提着东西往堂屋走,嘴里不忘骂骂咧咧:“我看你就是被人卖了还要帮着数钱的呆瓜!”
沈珠曦习惯饭前洗手,她不仅自己洗,还要求和她同桌吃饭的李氏兄弟也洗。久而久之,李鹜也有了饭前洗手的习惯。
两人洗过手后,在方桌前坐了下来。
李鹜扒开酒坛,提着坛子直接就喝了一大口。沈珠曦慢条斯理地拆开荷叶包上的细麻绳,把荷叶平平整整地摊开来。
李鹜拿起一根猪蹄,递到她嘴边来:“张嘴——”
“我自己来就好了。”沈珠曦脸红道。
“快张嘴,别让我说第三次。”李鹜不耐烦地说。
沈珠曦为难地看着眼前的大猪蹄——她倒是想张嘴,可这猪蹄这么大,哪有她下嘴的地方啊?
她瞧了许久,才找到一块稍微容易下嘴的地方,轻轻咬了一口后,卤汁流入她的嘴里。
卤猪蹄肥而不腻,猪皮劲道,猪肉软糯的惊喜口感让沈珠曦睁大眼睛。
她刚要接下眼前的大猪蹄,李鹜忽然把手伸了回去。他借着她咬过的地方,大口咬了一下,一口,大猪蹄上就出现了一个大天坑。
“那是……我吃过的……”沈珠曦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老子吃你吃剩的东西还少了?”李鹜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
“可……”
沈珠曦说不出话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笨口拙舌。她总觉得,李鹜的行为,和他平日捡她剩饭吃的行为虽然很像,但本质上又有点不一样。
“我……”沈珠曦犹豫半晌,攒足勇气开口:“今日我去镇上买了信笺,做成了花笺。河柳堂掌柜答应我,留花笺在他店里售卖,卖的钱我八他二,没卖出去,我就自己把花笺带回来。”
李鹜头也不抬:“一个铜板的成本都没出,就有二成的利润,他当然要答应了。”
“之后我在九娘那里买酒的时候,有人听说了这事。”沈珠曦顿了顿,声音逐渐变小:“他们取笑你,说我是因为家里周转不开才出来做事的。”
“知道了。”李鹜一口咬下猪蹄肉最多的地方,漫不经心道。
“你知道什么了?”沈珠曦问。
“谁说的这话,谁就要担起责任。以后不会有人在你面前这么说的,放心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去找他们麻烦……”沈珠曦急忙道。
“那你是什么意思?”李鹜抬眼朝她看来。
“如果你觉得丢脸……如果你不愿意……”沈珠曦垂下目光,强迫自己说完后边的话:“我就不出去了……我想别的办法来挣钱……”
“沈珠曦。”李鹜忽然叫她的名字。
她条件反射地抬起眼睛来。
他的眼神,清清楚楚,乌黑透亮。世人眼中最常见的麻木和迷惑,在他眼中看不到丝毫踪迹。
“如果这是你真正想做的事,你就别管我会不会丢脸。如果我为自己的女人有本事而丢脸,那才是真的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