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所及, 除了里面一个个脱去了囚服在赤膊进行一块块熟练无比的模板铸钱的巴尔图手下们。
用死囚的身份进入无人会怀疑他们的牢房, 进行假币制作——这真的是个天衣无缝的犯罪计划。
除了人, 里面是满满当当沿着这秘密囚室顶端垒好的, 用一张张白色封条压着的实木箱子。
地上和铁皮顶上,是用一根根竹管接通, 用以最后使铜钱降温塑形而流淌着的蒸馏水。
水滴顺着墙壁落下, 而大部分无用的渣滓和苦水就这样顺着堡垒边缘的管道排了出去,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流进了旁边的农耕地里。
因为掺了重金属物质的苦水不断浇灌那些农地。
致使那些地无论播种什么都难以生长,这也是为什么犯人们总说那些烂地长不出庄稼的缘故。
从蒸馏,打版,炼铜,铸钱的每一个环节。
每一日从槽口进新鲜入太平府的铜勺和铝勺,到夜晚就会被运到这儿来完成第一步的高温溶解, 在固定的钱币模板中完成新的淬炼和铸造。
每一个步骤都由巴尔图手下这帮白天看着日日吃酒赌钱,其实专门作为死囚进入牢房进行铸钱工作的‘犯人’完成。
至于最终装箱并打上成品批文字条安全运出的这一个个箱子。
则自上而下以生铁格子的形式, 将整个监牢通道口塞满,封条是一行熟悉的朱笔批文‘太平府监牢十三日’,说明这就是今日这里所造的货物, 而在这些部分还没合上的箱内,则是令巴尔图和段鸮眼底都被染上金铜色的康熙通宝——也就是,罗汉钱。
这些一块块被手下们用菜油擦拭后,完全造旧的假铜钱砸在地上的发出的声响。
就像是密密麻麻的汪洋潮水声,流通于世的真钱,即将被这些以假乱真的假钱替换,可却无人知晓。
这一刻,段鸮看不出来这一整个二层秘密囚室内部具体生产了多少即将流入民间的假钱,但是代入本朝物价。
这批完全不能计算数量的铜钱背后所隐藏的利益链条具体有多大就相当骇人了。
因如果段鸮没计算错误,当年世祖年不打仗时,四个铜钱即能买一斤白米,一两银便可换一千铜钱。
本朝规定,历任帝王所铸银钱流于后世皆可通用,但实际世宗年间所铸的康熙通宝一直是比现在流通于世的铸钱值钱的,为何会产生这样货币之间的价值高低,就是因为每一代通宝的实际含铜量和重量不同。
开采出来的铜较之铝和铅更昂贵,含铜量高的通宝就之前,所以铸造假康熙通宝所谋取的利益也就最为高昂。
随后,巴尔图却很慷慨地告诉了他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字。
“这里的假罗汉钱,加上我们从原本的铜板所第一次溶解出来的铜,放到外头可换大约一千四百六十万两白银。”
巴尔图面露流露贪婪地同他不无自信地开口说道。
“一千四百六十万两白银?”
站立在这个秘密工厂内,不由得望向眯着眼睛更远处的段鸮表现出对这个数字的怀疑。
“怎么,不信?”
“这还只是个我们粗略计算的数目,只要能从太平府这个源头监牢流出去,这批假铜板不过半月就可流入大江南北,因真假难辨,当铺和官方铸钱局都会照收不误,佃户,商人将其运用于世,很快铜板和银子之间的兑换市场就会彻底乱套,到时候真假钱谁也分辨不出,最终受益的只有我们。”
“我们能赚比这些铜板高于几万,几十万倍的银两,再换成银票和粮食,只要能将这些假罗汉钱和铸造模板安全地运出去,金银只会源源不断,四百六十万白银甚至可以再翻四倍,五倍。”
这一句话,说的猖狂无比,可一旁听着的段鸮深知并非是假话。
在这假罗汉钱背后隐藏的黑暗和阴谋,远远要大于假钱本身所造成的影响要大,在原本的活水中注入死水,害死的不止是喝水之人,还有水中一切赖以生存的源头。
关于巴尔图为什么能掌握太平府监牢从四层到顶层所有的通道口,并将在这里在五年间一点点反向输送自己的人,并最终完成了这大批量的假钱铸造。
事后,段鸮也终于是得知了一个明确答案。
因为心狠手辣如巴尔图这一伙人竟然早早地想到了一个办法。
而这个说来歹毒的办法——竟就和此前线人来监牢里前一次告知过他的,司马准他们在监牢之外也在调查的一件遗留案子有关。
“还认识她吗?”
“听说那几晚你都很尽兴,你可是头一个沾手她的,我们之前可都没来得及碰她,也算是我对你的优待了。”
当下将段鸮领到囚室之外,又令手下将一道铁门打开,望向里面巴尔图有些恶意地笑了,在他手指所指向的地方。
那是一个被锁住双脚,不言不语昏迷着蜷缩在囚室角落,身上只有一件白色亵衣,其余身体不着寸缕的妙龄少女。
这显然是一个人质。
目及之处,她的嘴唇苍白,梳着还未出嫁的发辫,不仅是身受这伙恶徒长期囚禁,面孔小腿和脖子上都是被殴打的伤。
而回忆起上次看见她,这个被非法拘禁在此的少女还是被巴尔图装在麻袋里送到了自己手边,当时还未想透这一层的段鸮却也在一瞬间依稀猜到她到底是谁了。
“这就是太平府监牢总领文绥的女儿,十五日那一夜她会一并被我们带出监牢。”
“两月前我们就已将她劫了来,又扣押在了这儿,连官府都一直不知晓她具体的下落。”
“因她一直在牢里被关在牢房里,谁也找不到,她阿玛为了救她,只能一直听令于我们,所以十五日清监日,牢门和城门自会为我们大开方便之门,这个丫头,和她那个知道了太多事的阿玛到时候就由你来解决,那这世上就没人能拦得住我们了。”
“听懂了没,段鸮?”
当晚,太平府监牢,两边黑漆漆的囚室内都暗着光。
一个人回到了囚室的段鸮不清楚在对面那个黑漆漆的牢房内在干什么,但他自己却是有些睡不着。
在他的手边,是方才回牢房前他在槽口收到的连日来的最后一封自四五日以来唯一的一个回信。
拆开的纸团上的数字,和外侧囚室上挂着的那个木漏斗上的刻度做对比的话,到下一个天色黑下来,将纸团递给他的有个人,还有现在狱外也接到消息的那一边行动组就会一起行动。
就如同巴尔图这伙人的秘密谋划一般。
眼下太平府监牢之外也正张开着一张反向面对蜘蛛的天罗地网。
人质的性命安全。
铸钱模板和那些假钱。
以及最至关重要的密率和约率。
一切的一切,都在为即将进行着的生死缉凶进行着一场提前预热的两方博弈。
——七个时辰。
七个时辰后,就是接下来这场逃狱杀监暴动和官府反向捕捉正式拉开帷幕的时间。
监牢内,一片漆黑冰冷,前路尚且有些未知。
可不知道为什么,眯着双眼,从刚才起就一直捏着某张纸团在看的段鸮却似乎并不徘徊,反而有一种说不出说不出的冷静和坚定。
因就在那个紧接着就要被毁掉的纸团的背后。
另有个数字之后的一个字的后缀。
‘喵’。
当段鸮方才打开看到最后时,正看到那一个字,可就是这简单却又令人一下轻松起来的一个字,令他在这一夜来临前都难得能闭上眼睛休息了半刻。
而就在背对墙面倒着的段鸮一墙之隔的这一头,有个半个身子都躺在黑暗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身影在轻轻地往嘴里为谁而哼唱着什么。
这一刻,囚室内大半夜不睡的某人的面容锋芒毕露,像变了个人。
深刻而浓重的眉眼映衬着一黑一灰两只眼睛亮的像光一般。
衣襟敞开两颗扣子,额头和鼻梁交汇处有着看破世间险恶的无畏,卷曲散落的一缕发丝垂在耳侧,一根长长的辫子搭在他的半边肩膀上。
在他的手掌中,抓着一块黑穗子玉,正面是镇国奉恩四字,而在反面则只一个单独刻着的字。
‘玉’。
只是歌这种东西,总是对着某个人唱了一次就忘不掉的。
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无人知道。
但两支一模一样的歌儿好像就这样响在不同的人的心上。
黑暗中,一切尚且未知,谁也不知道‘蜘蛛’这一次又隐藏在何处。
“——,——”
——谜题正在揭开。
……
十五日。
夜。
酉时一刻
当夜刮了极大的风,外头乌鸦一股脑聚集在堡垒顶上,叫声搅得人心声不宁。
此刻已是天色渐黑。
被生铁皮包裹的围墙和农耕地内一片昏暗,看不清一抹淡白色的雾气之后是否潜藏着什么杀机。
大多数已在牢房里闭上眼睛的普通犯人,和在堡垒上方瞭望台上巡逻的狱卒们也不知即将发生的是一场什么样的阴谋和逃杀。
透过外部平行向囚室内的一步步窥探,一副荒诞混乱的囚牢众生相正在这个夜里静悄悄地发生。
人嗓子里的声音在这一刻消失,唯有人扭动变形的嘴和肢体动作在视角中如同动物一样被放大。
四层内,如鼠类蚂蚁一般寄居在一个个方形牢房的杀婴蔡王小六之流,或是蜷缩在泥土床上呼呼大睡,间或在集体牢房中半死不活地仰躺着唱曲。
三层内,如鬣狗般凶恶的狱卒们无所事事,夜半三更笑嘻嘻地围拢在一起赌钱吃钱,却连基本的外部巡逻都不做。
二层内,本该如往常一样热闹的集中牢房内却光线黑压压的,四面无人,空气中有一丝怪异和沉默,像是一夜之间人都跑了一般。
“——!”
最中央,挂着一个兽形锁头,阻隔着四层牢房的铁栅栏被风刮得一抖一抖的。
——四层的犯人们还在无知无觉酣睡。
阴影之中,有类似人的脚步声在不知名地方传来,却又怪异地消散。
——三层狱卒们还在拍桌子大笑吃酒。
最当中,挂满了刑具的墙上,一个往下滴着水的木漏斗‘滴答滴答’直到酉时三刻的刻度被滴满。
漏斗边缘有细小的水流跟着从墙壁溢出流淌到地上,水声成了牢房唯一的动静,四面突然静了一下,紧接着,一阵石破天惊的爆炸声就‘碰——’一下响了起来。
这伴随着强烈粉尘飞溅起来的爆炸,最初来源于二层边缘地带的叁拾柒号牢房东侧。
用以防范二层犯人们逃出的铁栅栏门首当其冲地从里头被暴力轰开,又像是撕碎一张早就最脆弱的宣纸般直接断裂着倒在地上。
先是四五双从黑暗处提着沉甸甸实木箱子的黑影从里头堂而皇之地出来,然后后头的人也一起跟了上来。
这一群人足有快三十人,还不包括已从暗道去往底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