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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问鬼(上)

看到刚才一幕,灾民迅速地将自己组织好,每一百户分成一组,蔡襄忽然会意,道:“这是仁政。”

马上要分派下去,无论是在工地,或以后分配到各圩,不可能三万多人聚集在一起。毕竟他们是外地人,来自十几个州几十个县。到了江南,成了独在异乡为孤客。

让他们自己组织,就近的,关系好的,组成一百户,或上工,或以后打散分配,会在一起,有熟人在身侧,离开家乡的心情就不会孤单。

然这一细节经常让官员疏忽。

不过也从来没有那一州分摊过这么多赤贫灾民。

郑朗淡淡说道:“蔡知谏,我问你,我朝一户百姓能拥有多少耕地?”

不大好回答,蔡襄支吾一下道:“大约三十几亩吧。”

“我为什么给百姓那么多圩田?”

“是激励。”

“不仅是激励,去年这时候,我鼓吹了一下,可谁敢保障绝对会成功?”

蔡襄默默的点了一下头。

“没有重地就不会激发百姓参与,可他们也不知道前途,自带工具,自备干粮,甚至荒废自家的冬小麦,有的贫困百姓没有粮食吃,一天只吃两顿,空着肚子做活,最后我看不下去,才提供了一顿晚餐。这也是一场空前赌博,胜负只有我一人清楚,他们赢了会有一个未来的生活,输了因为冬天前来做工,第二年严重的都会有人家活不下去。你说他们当不当多得二十几亩地?”

道理很简单,就没有人想过。

蔡襄不知如何回答。

“这是他们应得的回报,后来看到大圩好处,继续再一户人家五十多亩地,六十多亩地,或者七十多亩地?将全国所有湖泊填成平川,也不能让每家每户分到这么多的田地。况且大户占着更多的田产。其实我也在赈灾。”

“何?”

“去年起,各个大户人家陆续招来几千散户与浮客,我刻意问了一下,他们多是江淮灾民,若没有朝廷这批灾民,我今年筑圩不会多,容纳去年承诺的百姓足矣。明年还会筑,可分配下去,不可能再每一户人家六十亩七十亩,五口之家以下者四十亩,以上者五十亩,足以让他们过上温饱生活。这句话我也与其他知州提过,他们以后要学我,不能再让每一户分六七十亩地了。这是作为开头者的特殊奖励。现在怎么办?我若给他们四十亩,不服,朝廷会有人弹劾。若给他们六十亩,七十亩,从哪里变出这么多耕地出来。又做了更坏的榜样,其他各州怎么办?同样是灾民,为什么江淮的灾民过来仅是做佃农,这些人吃得要好,穿得要暖,住的要舒畅,田地还要多,未来还要有光明的前景,甚至不用做活,朝廷一年必须付他们几十缗钱?请问公平在哪里?”

蔡襄与宋庠又不能回答。

“我有一系列的安排,是表示当地原住民对我支持,造福他们的。然而灾民涌了过来,并且是七千户,原来太平州多少百姓?才三万户。为了让他们过得更好,只能陆续的安排在灾民身上。请问,原住民会不会感到公平?”

又是一个不能让他们回答的问题。

“百姓还没想到,但早迟会醒悟,一旦醒悟过来,这些灾民又认为理所当然,不抱着一颗感恩的心,其他佃农与原住民会不会产生仇视。在我任上没有事,可下任呢,下下任呢?灾民是你们带过来的,看到他们好了,那怕将太平州所有百姓的收入纳入他们身上,你们高兴了,可想过以后?你们三人才学渊博,以后可能会进入两府,眼光不可以这么浅……”

“那敢进入两府,但我有不解之处,能否问一声?”蔡襄道。

“问。”

“为什么你抵抗朝廷命令?”

“不是抵抗,朝廷想迫我先开口,因为事情越做越大,东府可能会参与,只要我开口相求,以后会陆续插手,请问,如今的太平州,谁能插手!谁有这个本事插手!”

不仅是这个原因,但也能说。

傲气无比。

但三人不能辨,谁能?吕夷简?王曾?或者范仲淹?修水利可以,好象范仲淹也不能突然变出七十多万缗钱物。

“看问题要看得远大,江东十几个州府,如果我做了一个成功的示范,其他各州府仿效,不要多,一年一州增产一百万斛,十几州就能增产一千万斛,能养活三四百万人。如果一州能增加五万缗税务,就能为国家带来一百万缗钱的税务,十年一千万,百年一万万。为什么不支持,而刻意掣肘?”还有一条没有说,本来想明年借着大丰收到来,在太平州做免役法的试验,因为灾民的事,大约也不行。

那个七十多万缗钱物,拿得同样不甘心。

说完回去。

蔡襄低头想了一下,低声说道:“我们错了……远大的心……”

今天郑朗的话,让蔡襄产生了一个脱变。

看着郑朗诵远去一身普通的青色长袍,再看看自己身上这身官服,忽然蔡襄觉得官服十分刺眼。

贾昌朝没有想那么多,是我的差事,完成了事。

立即下了一道命令,凡是各州鞭炮作坊里能提供不明收购硫磺者,不问其罪,因此查出河口纵火案真凶者,奖励一千缗钱,其他人等若能提供线索破案者同样奖励一千缗钱。

不厚赏,没有人会告发。那怕为了这一千缗钱,有可能太平州与朝廷又要扯皮,自己垫上去。

抽了几个衙役,将这道命令送向其他各州。船从江上来的,未必是从太平州出的硫磺。

然后坐等。

赵通判也带着衙役在调动灾民,一个个用船运向远方。

……暂时没有人来举报,可是太平州却发生一起谋杀案。

也未必是,芜、湖县丁家庄有一个叫丁老三的半佃农,家有六七亩地,也租了人家的二十来亩地,因为丁家庄临近湖边,能打渔补贴一些家用,于是一家人这些年不好不坏的就过来了。

可是前一段时间,丁老三不知从哪里得来了一笔小财,用度开始奢侈起来。

三两天的买一斤肉,烧一点小菜,喝几壶老酒。

对于普通的宋代农民来说,这种生活已经是十分奢侈。若按照正常轨迹发展,他也是今年安排的四千九百户百姓行列,再得几十亩圩田,生活只会越来越好。

可就在昨天,他捕渔时,不知怎么的,掉进水中淹死。

其妻子不服,跑到芜、湖县告状,我丈夫水姓好,怎么掉到水里淹死?是被别人谋杀的。

汪县令奇怪,善泳者溺,水姓好就不能淹死?况且你丈夫又喜欢喝酒,或者酒喝醉了,或者腿抽筋了,都能淹死。

其妻又不服,说前一段时间他得了一些钱财,大约有十几缗钱,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前天回来后又说,我马上还能得一些财路。说完后第二天就出事了。

所以这一定是谋害的。

汪县令只好带着衙役与忤作去验尸,尸体很正常,肚子里灌满了水,全身肿胀,全是溺水的征兆。

再验,全身没有一处伤势,也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

汪县令就说了:“你说人谋害,可伤势呢?”

妇人不服,又来到太平州城,继续上诉。

郑朗带着衙役下去。

先让忤作验尸,结果与汪县令判断的结果一样。

继续派人四下里仔细询问,丁家庄前面是湖泽,左边不远处正是郑朗所圈的三个中圩之一,大约有四百顷,耕地有可能不足三百顷。也不小了,不过远没有景民圩庞大。

丁老三出事地点在湖中心,何处出事的不知,后来丁家人找船,船漂到一处芦苇丛中。尸体正好随着西风,吹到新圩圩堤处,圩堤未筑,可已经派了灾民过来除草。

除了灾民,还有太平州本州百姓五千人,是带动灾民积极姓的。后面还有,有可能陆续增加一万当地百姓进去。

这一带也驻扎了数百人,便有一人看到丁老三的尸体。

也有几户渔民看到丁老三在捕渔,相互打过招呼,似乎喝了酒,但没有喝多,说话很清醒。所以丁妻喊冤枉。

郑朗又问:“黎氏,你说你夫死得宛屈,是人谋害的,那么本官问你,是何人授你夫财?”

“我也不知。”

这案子怎么查?连是真让人谋害的,还是掉下水溺死的,都没有办法辨认,况且当时郑朗也没有下载《洗冤录》过来,对这个也不懂。

与汪县令对视一眼。

不告最好,那一个人不忙得不可开交?连吃饭都没有时间。不是不负责任,关健得真是人谋杀的,仅凭一个怀疑,一拖,一州一县两地那么多官员呆在这里,算什么?

但告了不能不问。

于是派人到处寻找线索,看其他在湖上打渔的百姓,有没有看到异常的事情发生。

最后线索集中在一个叫黄柴荡的地方。

还有人中午看到丁老三坐在船头喝酒,喝完后开始撒网,并且说了一句:“明年就不用捕渔了。”

让别人听得很艳羡。

只安排下去八千户,不是所有四等户与五等户人家全部安排下去的。还有,并且不少。就是五等户最少有用四千多户因为犹豫不决,没有报名,后来报名时又中止,没有安排。

因此郑朗说了一句话,对本地居民不公平。

若没有这些灾民,以后陆续的几个中等圩开垦出来,最少五等户是能安排下去。

这则消息再次证实丁老三酒没有喝多,可根据渔民的说法,也不大好说,当天风很大,风大浪高,人站在船头不容易站稳,若掉进水中,或者被什么水草绊着,或者抽了筋,都能出人命。遇到这事儿,什么水姓也不管用。

下午时分,又有渔民看到,可那时候船已经停在黄柴荡的边上,皆以为丁老三在睡觉,没有问,没有想到眨眼人已淹死。

郑朗让汪县令回去。

天也黑了下来,坐在船头吃了一会儿饭,再次来到丁家庄,丁妻带着两个十几岁的少年,还有丁母在哭闹。郑朗安慰一下,对忤作说:“你再开棺,验细一点。”

“喏。”

不过这一验细,要撬开牙齿的什么,怕死者家属看得伤心,郑朗让他们回避,派两个衙役替下看守灵棚的亲属。他自己又与其他村民说话,仔细询问,有没有听丁老三说他那十几缗钱从何而来的?

一个个摇头。

又让他们细想。

若真是谋杀,这将是一条重要的线索,可没有人一个知道。

不由地蹙起眉头。

案件真相不象是谋杀案,反而确实象是溺水案。

这几年,除临江寺一案外,几乎整个太平州没有一条人命案,至少他上任以来,一条人命案没有受理。

倒是已经有三个渔民落水而死。

而且因为自己带动,即便没有分到田,新圩的百姓也需要短工,比如今年两圩百姓多数人家请了短工,城内建设与搬运,也能提供一些机会,让他们赚一些家用费。

曰子似乎变得更美好,是谁犯得着要杀人?

心中犯着疑惑,扭头看了一下远处槐树下的灵棚,不管是溺水而死,或者是被人谋害的,都不是正常死亡。这时人们比较迷信,所以灵棚设的位置离村口有些远,在一个几米高的土坡上,土坡上长着几棵杂乱的古槐。

初冬已至,夜风猛烈,吹是槐树与远处一道沟渠的芦苇沙沙作响,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仿佛增加这种阴森的气氛,一只夜鸦惨叫一声,漆黑的翅膀张开,飞向远方。

司马光不由地哆嗦一下,道:“这是什么鬼地方?”

“叫你们不来,一起要来,是不是谋杀案还未必知道……”

没有说完,丁妻黎氏又哭喊起来,道:“郑知州,人说你是天上的神仙,不能说这话,俺家那位是人害的,冤枉啊。”

“你先起来……”老子从天上掉下来的星星直接升级了,成了神仙!

只好等验尸结果。

一会儿忏作走出来,摇了摇头。

“不是啊,他是人害的。”丁妻还在哭闹。

连村民也看不下去,道:“是不是郑知州一定会给你公道的,也不能胡闹,郑知州一天多忙哪。”

这才象句话,不过郑朗还是不敢大意,说道:“本官留下来,就宿在村边那两艘船上,明天再查一查,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快三更时分了,丁妻也不好再留。

大家一起散去,留下四个亲戚在灵棚外面守夜。

几个人拿来几坛酒,还有一些糟虾,油炸腌鱼,等小菜,将小菜摊在地上,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环境不大好,死因不大好,呆在这里守灵,犯谁心里面都有些发毛。特别又临近子夜时分,夜风吹个不停,树叶便响个不停。四人头皮上都麻麻的,只好借喝酒壮胆。

就在这时候,丁老三的大舅哥谢鱼儿忽然道:“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丁老三的四表哥道:“鱼舅哥,不要吓我们。”

“真的有声音。”

“是风声……”四表哥刚说完,脸上笑容滞住了,丁老三的其他两个表哥,同样脸上也停下来笑容。真听到了声音,不是很大,似是划墙壁发出的那种难听声音,而且声音来源也不对,正好来自他们背后,背后就是灵棚。

但很快就没有了。

二表哥说道:“我们听错了吧,喝酒。”

“喝酒,喝酒。”四人举起举起酒蛊开始喝酒。

但这杯酒刚喝完,四人脸上再次失色,又有响声传来,刚才很细碎,似真似幻似的,这一回听得很清楚,敲了一下棺材发出的沉闷声响。全部扭头看棺材,又没有声音。

四人伏下去祈祷,但额头上全部涔出汗珠。

二表哥低声说道:“要么进村多请一些人过来。”

四表哥点头。

话音刚了,棺材里发出几声清晰的刮木头声,很刺耳的磨牙声。

别守灵啦。

四人拨腿就逃。

回到村中,大声喊:“闹鬼啦。”

一喊,几十户的丁家庄一起让他们喊惊动了。村中的耆户长奇怪的问:“几位表哥,闹什么鬼。”

四人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全村上下百姓脸上都有些惊疑,害怕的。

耆户长道:“不急,郑知州的船停的地方不远,我将郑知州喊来,你们派一些胆大的过去看一看。”

选了十几个胆大的走了过去。

一切很正常,因为要验尸,没有打上棺材钉,并无其他的变化。

其中一个胆大的说道:“几位表哥,你们听错了吧。”

“冤……”接着他的话,但不是从棺材里发出的,也不是平地上发出的,仿佛从灵棚上空发出来的声音,幽幽的,随着灵棚飘了一圈,散去。十几人走出来,看了看外面,除了几棵老槐树外,月明星稀,别无一物,更不要说人了。

终于有一个胆大的怂了,大声一声:“鬼啊。”

喊完,立即慌忙地向村子跑去。他这一跑,其他十几个小青年一起不要命的跑了起来。

真闹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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