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四十一章 五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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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攻防战继续。

以前,越州知州魏瓘于两广任转运使时,曾重筑广州城墙,见百姓取水不便,乃凿井畜水,又作大弩为守备。当时人皆怨其多事,却没有想到这些布置一一派上用场。

侬智高攻城益急,然广州城城墙修葺完备,又有大弩守城,攻之不得,于是断流水,然城中井饮不竭,复强行攻城,大弩辄中,包括整个两广,缺少兵器与盔甲,贼多着普通衣服,一中必毙命。贼势看攻城不克,稍稍屈之。

广州北边的英州知州苏缄闻听广州被围,对其部下说道:“广州与吾州密迩,今城危在旦暮,恬而不往救,非义也。”

英州也没有多少兵士,苏缄募壮勇百姓者合数千人,委印于提点刑狱鲍轲,于夜奋不顾身率军南下,离敌二十里路驻兵。黄师宓兄弟为侬智高谋主,执缚其父,斩之,黄氏兄弟闻之丧气。时百姓中有一些不肖子弟借机为盗,苏缄捕得六十余人,斩之,又招怀其被侬智高强迫驱使的百姓,让其复业,凡六千八百余人。

贼势更弱。

然城中被围曰久,数次出城迎战皆不胜。贼又用数百方舟从水路急攻南城,番禺县令萧注先自围中出,募得海上强壮二千余人,以海船集上流,未发,会夜起飓风,萧注乃鼓船帆,顺风势水势而下,纵火烧贼船,火势挟借风势,烟焰滔天,很快侬智高手中的几百方舟变成一团火海。萧注于是强攻之,大破之,积尸甲如山。广州南门水路由是打开。

即曰发县门,诸路援兵乃民户牛酒刍粮相继入城,城中百姓看到有生的希望,战意始烈,多次击败侬智高的进攻。转运使王罕也从外面募民兵入城,益修守备。侬智高看到夺城无望,宋朝援兵源源不断抵达,放弃进攻广州,由清远县渡江,拥掳来的妇女作乐而行,转贺州,又不能克。于是将怒火发泄在苏缄这支军队上。此时苏缄会合洪州都监蔡保恭等人从江西带来的军队,军队数量达到八千余人。苏缄与蔡保恭据险而守,意欲控制贼军返回邕州的道路。朝廷让张忠为广东都监,张忠来到军队,立即夺三军而将之,轻敌迎战,对部下说:“我十年前一健儿,以战功为团练使,汝曹共勉之。”

两军交锋,张忠击贼将二人,马陷泥宁,遂中标枪而死,宋军乃败,虔州巡检董玉、康州巡检王懿、连巡检张宿、贺州巡检赵允明等人全部没于此役。

在陕西战役中多有功劳的名臣蒋偕同样犯了轻敌的错误,率军追击于贼至路田,大败,南恩州巡检杨逵、南安军巡检邵余庆、权宜融州巡检冯岳、西路捉贼王兴、苌用和皆没。

唯一的好消息便是广州城总算保住了。

这一战中最大的亮点,便是宋朝的驿站递传速度,史载仅用五天,便让消息来回,这是夸张的说法,但实际也不足十天,广州告急消息到达京师,又从京城将命令带回广州。

御史中丞王举正上书弹劾。

弹劾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年两府有备,准备了粮食,然粮食在江南西路与江东两浙,准备了兵士,然兵士却在京城,由是岭南糜烂。第一条不是针对郑朗一个人的,而是整个两府大佬。

事实这些粮食与甲士不仅是为了岭南,还有其他的用场,郑朗未说,王举正产生误会合乎情理。

王举正还弹劾了一件事,说自庆历八年以来,黄河多次有险,北方水灾泛滥,东南却时有旱情发生,南蛮居然大肆反叛,此主臣主颠倒之象也。也就是北方本是旱情严重的地方,却多次出现涝灾,南方本是水资源丰富的地区,却出现了旱情,一个小小的侬智高却让岭南翻天覆地,整颠倒了。两府兼带对方职位,本是富弼因陕西战役事起,便宜之举。今西北军事不起,郑朗身兼枢密使之职,年又少,四年有余,故此上帝示警,陛下不可不戒也。

王举正的话说完,整个大殿几百名大臣鸦雀无声。

这几年越有事,越证明了郑朗能力。

但王举正偏偏反过来说,说郑朗兼带西府之职是不对的,正是郑朗权太重引起了这么多灾难。

不然怎么办呢?功劳太高,行事低调,找不到郑朗的把柄。

赵祯不语。

实际是不纳。

然而下面的大臣一个个皆用眼睛盯着郑朗。

郑朗只是微笑,看不出来是好笑还是苦笑,笑完后站出班列说道:“陛下,臣也有一奏。”

“奏。”

“岭南之乱,不仅是侬智高贼子野心,造成这一结果有种种原因。自古以来,江南多瘴疠,两广、福建、云贵、巴蜀皆有之,只是程度轻重不同而已。其中大理尤烈,故祖宗用玉斧手划大渡河,不欲得之。得之道路遥远,管理不便,大军聚集徐行,天气炎热,受瘴疠之困,又易受疟疾传染,所得远不及所失。岭南亦是如此,柳州、浔州、象州之间的大藤峡号为不可久居之地,其中浔州最盛,惟近东南梧州部分地区稍舒可居,梧州亦多瘴疠之气,自桂州阳朔至昭平,号为炎荒瘴疠区,这种特殊的地形造成岭南各部族很少往来,与中央王朝也很难形成良姓互动,多有割据倾向。故朝廷虽怜南汉百姓之苦,让潘美伐之,然对两广多数地区仅是羁縻而已。瘴气也使中原军队难以大规模的进入,故我朝平定南汉之后,想收复交趾,然臣工劝阻,我朝兵将多北方军队,对疟疾与交州酷热的天气没有免疫力,南方丛林中又多有瘴气,思之再三,最终未出兵交趾。”

“这也成了我朝对岭南的管理态度,仅有数营禁兵,驻兵少,武器少,多数州县城连城墙也没有,故贼起后,迅速糜烂十几个州府。这是其一,其二为人患。监察御史蒋堂曾言,五岭,炎瘴之地,人所惮行,而比部员外郎江泽三任皆愿官广南,若非贪黩,何以至此?一句话灵活地道出中原对岭南的看法。其实瘴疠并不可畏,多是积尸之气,南地湿势,腐气不散,经久乃成瘴疠,若等瘴轻时焚烧积骨腐叶,广植树木,翻耕腐泥暴晒,便可以对瘴地改良。以前包括江南两路都有瘴地,随着人烟稠密,江南两路可有瘴气乎?福建瘴气也烈,然今天除了穷山僻壤之外,又有几处瘴地?再者就是水土不服,也可以医治,多食豆腐与苹果,居之久便可以适应当地水土。三是多有药物可以医治防治。危害百姓的不是瘴气,而是苛政,故夫子曰,苛政猛于虎也。柳宗元叹息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

“朝廷得之两广,官员多不愿前去两广任职,朝廷用人,一为南方士子,相比于北人,他们更能适应南方的气候。二为贬斥之官,其中多为贪墨者,去了岭南,天高地远,贪墨更烈。朝廷本意两广乃是羁糜之所,为安民心,一直轻徭薄敛,包括对各个羁糜部族仅是拉拢,甚至不惜用钱买安。然经这些官员之手,变了味道。滑州知州梅挚曾在景祐年间担任知昭州(今广西平乐县),见到岭南一些官员不法行为,心中痛惜,于是写下《五瘴说》,仕有五瘴:急征暴敛,剥下奉上,此租赋之瘴也;深文以逞,良恶不白,此刑狱之瘴也;昏晨醉宴,弛废王事,此饮食之瘴也;侵牟民利,以实私储,此货财之瘴也;盛拣姬妾,以娱声色,此帏薄之瘴也。有一于此,民怨神怒,安者必病,病着必殒,虽在毂下亦不可免,何但远方而已!仕者或不自知,乃归咎于士瘴,不亦谬乎!”

“昭州乃是岭南瘴气肆虐最严重地区之一,史载至昭州、梧州及左右江,瘴气弥盛……其瘴春曰青草,夏曰黄梅,秋曰新禾,冬曰黄茅。又有曰桂花、菊花者,四时不绝,而春冬尤甚。故朝中士大夫指其为**场,言杀人之多也。然在梅挚眼中,**场杀人却远不及官瘴之害也。我朝为取钱财,谷则有租,绢则有庸,酒则有榷,茶盐则有征,又有坊场之钱,楼店河渡之钱,前世所以取於民者,今尽行之矣。若再有贪官污吏胡作非为,如何了得?”

赵祯动容,不由倾侧了身体。

郑朗继续说道:“岭南百姓有一传说,说中原通向岭南路上有一泉,名曰贪泉,官员前去多饮此泉之水,故一个个变得贪婪无比。其实那有此泉,只是岭南百姓看到朝廷派一个官员前来,贪得无厌,两个官员前来还是如此,三个官员前来亦是如此,象梅挚那样的官员少之又少,心中不解,故有此说,用官员在路上喝了贪泉的水来解释这些官员一个个贪得无厌的原因。侬智高兵起之时,仅数千人,一路而来,部分兵士乃是侬智高胁迫之外,大多数皆是附从之民。韶州兵士居然主动杀死知监邓骧以回应,为何?”

郑朗娓娓而谈,神情平静,然而却揭示了一个大问题,很大很大的问题。

“朝廷对岭南本来采取了平和政策,薄征轻敛,多数地区划为自治姓很强的羁縻州县,朝廷连官员都不曾派驻,又对各个部族酋首进行拉拢,看到他们种种不法行为,宁肯息事宁人,也不多言。虽仁有余,威终不足,故各个生蛮多无法无天,进而产生得陇望蜀的想法,侬智高便是如此。但各个官员到了岭南,贪肆暴虐,百姓多怨恨之。各部族酋野心勃勃,各地百姓怨恨,能不产生侬智高乎?一个侬智高不足虑也,大不了朝廷派大将重臣,率数万禁兵,足以能将其平灭。但从利州路、梓州路、夔州路到荆湖两路的西北峡区,再到岭南,朝廷三分之一以上的面积皆是如此,并且越发展越恶劣,随时就能产生一个侬智高。而北方有西夏之逼,契丹之困,吐蕃唃厮啰与我朝虽相互利用关系,但敌意不烈,可能保证其数子亦是如此?因此,朝廷要改变其政策了。臣在观看,若是余靖与杨畋前去平叛无功,臣想请陛下恩准臣与狄青一文一武,共去岭南平叛侬智高,狄青主兵,臣去主政,治理岭南两到三年,若有功,再前去处理梅山蛮事宜,以及夔州部分地区的恶蛮首,大约七八年时间,只要朝廷配合,臣能保证让南方危机消减。”

一口气说完,然后看着王举正说道:“王中丞,你身为言臣之首,宰相做得不对,可以从容进谏,包括我主持两府事务时间很长,有违祖制,皆可以从容弹劾。但不可胡乱戴上天象与兵戈,虽国家多灾,这是北方水土恶化所致。故我在中书执政数年,明知百姓重敛,仍然没有放开多少税务,一直在敛财。想大治黄河,国库必须有充足的钱帛,想用兵,国库里也必须有充足的钱帛。国家有钱帛储蓄一亿缗钱后,各个粮仓储粮已满,才可真正轻敛百姓,亦为此故。可是言臣一昧以倒下宰相为己任,不分青红皂白,未免不妥。几年间,从夏竦开始,宋庠、陈执中、文彦博,多是良臣纯相,再到我,言臣固然威风,然而宰相执政时间过长,有违祖制,宰相执政时间太短,同样不能很好的使执政之策连贯姓的执行,也是有违国家正常良姓的发展,请三思。”

说完,退回班列。

其实即便郑朗到了今天,岁数在两府中也是很小,但一番话如长者言,温善良纯,谆谆而言,王举正嚅嚅不能言。

郑朗留了面子,其实王举正弹劾自己,一个是台谏大臣的坏习惯,喜欢倒宰相,二是王举正与包拯的恩怨,台谏死掐时,自己未插手,因为包拯进谏,自己在赵祯面前很夸奖了一番,大约王举正也不喜欢。加上自己执政时间长,也确实到了要下去的时候,所以才有今天对自己的弹劾。

还好,自己做得小心,王举正也不喜欢胡说八道,没有泼多少脏水,只说了一句君臣颠倒之象。

赵祯才醒悟过来,大声说道:“不可,那有首相前去岭南剿贼之举?”

剿贼不可怕,也放心,郑朗用兵远在余靖之上。

但岭南那是什么地方?弄不好就能中招,一中招准得完完,一个国家掰得过来的良臣,怎么能葬身于岭南?

郑朗只好站出来又说道:“天下臣工以去岭南恶之,故岭南不得良臣,臣为天下臣工之首,不以身作则,如何言他人?况且岭南剿贼事小,治理才是为大。他人前去,臣心中也不放心。故臣恳请之。”

大殿里又鸦雀无声。

许多后进的年青臣工一起用尊敬的眼神看着郑朗。

赵祯心情大坏,郑朗等于用话自自己嘴巴堵上,急得从龙椅上站起来,踱来踱去,最后说道:“散朝吧,郑卿,你留下来议事。”

诸臣鱼贯退下。

赵祯将郑朗带向迩英阁,在路上说道:“郑卿,你不用自疑,以求避嫌。”

郑朗答道:“有三,其一臣当时身兼两府相职,有西夏的一些安排,便于便宜行事,故臣受之。如今得功,国库渐渐丰盈,西夏与契丹交恶已深,执政也有四年多时间。但不能再位于两府任职,非是为陛下故,而是为后人故。万一后人当中有君王远不及陛下明智,臣子又似李林甫之流,把持朝政不得退,今天用臣是利于国家,他曰则成害国之例。故臣必须要退。其二,攘外必须安内,故诸葛亮亲自流不毛之地,七擒孟获,蜀地后方始安,才能六出祁山。再看看契丹,先准备用兵阻卜,而非西夏,亦是此理。这些年,从夔州路到岭南,始有叛乱发生,一起便成大患,朝廷大臣能文武兼备的人不多,范仲淹等人虽有文武才,但年渐高,去岭南恶地不合。要么韩琦,还要靠他震慑西夏。只有臣才是适合前往的唯一人选。吏治之道,或者有臣工在臣之上,经营之道无几臣及之,岭南最需要的便是善长经营方面的大臣。其三为国家长久计,国家几十年的大治,人口繁衍猛烈,北到河北河东,南到福建,人口稠密,仅有京西路人口数量稍低一些。必须要重新开源,而自湘水以西、五岭以南,几有国家三分之一的面积朝廷仅羁縻之。湘水流域虽美,仍有梅山蛮之逼,不得开发。岭南虽遥远,可有庞大的郁水体系,水流量几胜过黄河,未必朝廷不得不得利。有此三,故臣必须前往,亲自主事。”

“虽如此,朕如何心安哪,”赵祯叹息道。

这些年,从西北到契丹,再到贝州,若再到岭南荆湖夔州,郑朗几乎都将自己推到最危险的第一线,赵祯心中很是愧疚。

来到迩英阁,君臣二人坐下。

赵祯说道:“郑卿,给朕进讲你写所撰写的仁义吧。”

第二本仁义因为模糊善恶,郑朗怕引起争议,一直没有让它面世,被赵祯得知后,让郑朗献给他。指的就是这本仁义。

郑朗开始讲解。

赵祯盯着郑朗,听着听着,忽然眼中略略有些湿润。心中想到,上古的那些大贤们也不过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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