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有在按陆溓宁计划中发展,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有些过于顺利。
差不多三月半的时候,在一次晚餐中,李琰吃着吃着猛得一起身,椅子发出一声“吱—”的刺耳声响,紧接着是他脚步慌乱跑到卫生间呕吐的声音。
陆溓宁眼睛微微扩张,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什么,跟管家对视了一眼。
管家立马去跟郑峙打了电话,要他晚上来一趟。
李琰怀孕的消息刚一确认,家里的气氛并未放松多少。
那天郑峙来给他做检查,查完了一言不发,只是没什么表情的对陆溓宁点了点头,然后两人就出去了,像是要讲一些不能让李琰听的话。
李琰真的有些紧张,以为自己得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病。
陆溓宁对着他最近的态度都比从前好了很多,越是如此李琰就越是心里没底,觉得怕是自己时日无多。
但是他近来针也停了,除了有时候食欲不振,也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不过陆溓宁突然把他那每周的五十块钱也没收了。
这让李琰挺难过的,但是他其实一直能察觉的出来,陆溓宁更喜欢他待在家里一些。
陆溓宁这些年来对李琰有些过度保护,当然这其中也不乏一些控制欲作祟。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琰那两年在他手里养得很差的原因,他总觉得李琰格外脆弱,不大好养。
他觉得李琰吃外面那旮旯儿地沾满油污的店里的拉面一点也不干净,不卫生,吃多了就会生病,就会身体不好。
他应该吃陆溓宁从请来的拥有专业资格的营养师配备的餐食。
快四个月的时候李琰的肚子已经有些显怀。
他在之前就有所察觉,他的小肚子慢慢鼓起来,一开始时候还不是很明显,他只是以为自己吃多了,后来时间过得越来越久,小肚子一点儿没消还越来越大了。
他是真的有些恐慌,夜里陆溓宁的胳膊环抱住他,他把他的手臂扯下来,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让陆溓宁自己摸摸看,像是要证明一些什么:“我好像真的生病了……”
夜灯不甚明亮的光照在他的侧脸上,他的睫毛微颤打下来一道阴影。
陆溓宁力道极轻得摸了摸李琰的肚子,这种感觉很奇妙,李琰的身体温热,他抱在怀里热腾腾的,他的肚子鼓起来,怀得是自己的孩子。
“是肚子里长了肿瘤吗?”李琰又再一次问道。
陆溓宁被他扯回神来,轻皱了一下眉,又很快得舒展开:“当然不是,你的病已经好了,上次不是郑峙来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了吗?”
他的手搭上李琰细瘦的肩头,语态自然说:“只是吃胖了一些,你不要胡思乱想。”
像是怕李琰再做多余的事,陆溓宁都已经快要闭上眼睛了又突然睁开,他补充着讲:“但是不用减……”
李琰却还是有些不大相信,他又问:“真的?真的只是吃胖了吗?”
陆溓宁回道:“当然是真的,你以为我像你吗!那么爱撒谎,撒谎精。”他语气比刚才重了些。
李琰怕他又扯以前的旧帐,于是只得闭了嘴,不再问了。
这一年的初雪来得比去年更晚一点,天气干冷干冷的,到了深冬季节才下了很稀薄的一层雪。
李琰这时候要出门,被管家拦下来,把围脖手套帽子戴上完之后才放人出去。
李琰穿着大厚棉服,被裹得这样紧,全身都臃肿,倒是不显得肚子了。
他走到市体育馆,坐在常坐的第四排,看了两场篮球赛,然后就看见林笙在新出场的那支队伍里。
李琰视线停留在他身上,林笙似乎也是往他这望了一眼,但是又飞快的收回视线。
隔了数月不见,李琰现在见到林笙心里还是觉得有些愧疚,又觉得可惜。
他真的觉得林笙是他不可多得的朋友。
而且现在时间过去这么久,他希望林笙已经消了气了,如果再加上自己好好跟他道歉,他应该会愿意原谅自己。
于是李琰抱着这样的念头,在体育馆坐到了最后散场的时间。
林笙打完球去后面收拾了之后就跟他的队员们要一起往外走,路过李琰坐着的那排,连一个眼神都没停留。
李琰只得厚着脸皮追上去叫他:“林笙,等一等。”
林笙继续往前走,李琰在后面叫了他好几声,周围的队员都开始微微侧目,目光有些奇怪。
林笙最后终于站定下来,李琰三两步就跑到了他面前:“别走呢,我有话要跟你讲。”
“你们先走吧,我一会过去。”林笙的目光扫过周围的队员。
杜霖不在这里,这几个人听林笙这样讲,都打个招呼过去了,知道林笙这是要处理私事的架势。
“好久不见了,该放寒假了吧…,最近最近都没怎么见你呢。”李琰磕磕巴巴说着这些有些客套尴尬的寒暄话。
“最近没怎么见我?”林笙不客气地笑笑:“你这段时间有来过体育馆吗?”他的视线上下打量了一下穿得很厚的李琰,眼里并不是很善意的目光。
李琰知道这是还没消气于是好生好气跟林笙道歉:“我知道你还在为上次的事情生我气,但是我也是没有别的办法,对不起,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林笙听他道歉,面色似乎缓和了一些,他也确实知道李琰扭不过陆溓宁,但是这并不是李琰应该放弃抵抗的理由。
他看着李琰,思考这个可怜人走到这一步最开始的根源,他紧皱着眉,像是终于发现算错了的题目里最先出错的那个步骤:“如果你最开始没去借那三十万的高利贷就好了。”林笙真的很无法理解李琰为什么会去碰高利贷,明明知道那一旦还不上,就像是一个无底洞。
李琰一愣,有些恍惚,听林笙这样的话,定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他苦笑着说:“你们这种人是不是想查一个人随便都能查得到啊。”
林笙不喜欢他这样的说辞,不知道李琰嘴里的“你们这种人”是把他跟谁归成了一类。
李琰也对林笙的话抱以同样的困惑:“可是我如果最初不去借这三十万,陈瑜早就在第一次发病时就救不过来了。”他又问林笙:“我该怎么做呢?我要去卖器官吗,我其实有想过的,但是我怕我死了,别人如果骗我没给钱,陈瑜也一样活不了。”
卖器官?林笙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很难以理解李琰的脑回路:“那只是三十万,想办法借借的话总能借到的吧。”
李琰这时候才渐渐发现那横在林笙与他之间很深的沟壑,林笙其实是跟陆溓宁一样的人,他们属于一个阶层。
但是林笙比较幸运,上面有几个哥哥,承担了责任,他可以随心所欲去学设计,也可以因为一场失恋就直接退掉很多人这一辈子都触及不到门槛的学校,说回来就回来。
他优雅从容大方礼貌绅士,拥有良好的家庭教育与出身。
也有足够的同理心,但是他总没有办法完全理解别人的悲苦,当然李琰也没有这样高的要求,不能要求一个出生在很高处的人去理解趴在泥土里生活的李琰的人生。
这是强人所难的事情,李琰不对朋友做这样的事。
可是林笙却没有罢休,他觉得李琰最开始选错了道路也就算了,又怨怪他的软弱:“那我要帮你还钱给陆溓宁你为什么拒绝?你难道不恨他吗?”明明他对李琰做了这么多过分的事情,李琰听的自己要帮他解脱,竟然会是那样的反应。
林笙恨铁不成钢的目光望着麻木的李琰:“你已经被他驯化了。”
被驯化,被陆溓宁驯化?不,其实不止是陆溓宁。
很多人应该都会觉得李琰应该很恨陆溓宁,其实不然,李琰是一个为了活着已经停止思考的人。
他已经记不清是在多久之前,他就已经停止了去问为什么,母亲为什么要在他六岁时离开,父亲为什么会在他十岁时出车祸,陈垭欣为什么会死,镇子里那么多人为什么他会借不出三十万……
他不是不怨恨生活,也不是不想问为什么。
一是没有用,二是他没时间。
他晚借一秒高利贷,陈瑜就要死在病床上了,他晚抬起来手臂护住自己的脑袋,催债的钢棍就要落到头顶,陆溓宁拿皮带抽他的时候是很疼,但是有钢棍打在身上的时候疼吗,有那群人的脚踹在他肚子上的时候疼吗,有眼睁睁看着陈垭欣一点一点因为病痛的折磨慢慢死去疼吗?
他不怨恨生活,那么为什么要怨恨陆溓宁。
林笙一句被驯化,其实把李琰驯化的何止是陆溓宁。
但是他没有争辩什么,他知道林笙对自己的失望也是源于期待,他也并无恶意。他确实应该挺看不上这样的自己,如果不愿意做很好的朋友,那做个一般的朋友也很好。
李琰脸上从一开始的愣怔变为一种很勉强的笑意,他跟林笙又道了一次歉:“对不起啊,让你失望了。”他像是鼓起来很大的勇气又问林笙:“那以后我们还可以一起去吃牛肉拉面吗?”
林笙对他这样默认的懦弱态度惹火,如果说李琰今天跟他讲让自己帮他,他还是一定会帮他,但是李琰没有,他就选择这样的被陆溓宁控制的,密不透风的,被人掌控的生活。
“不了,你既然这么选了,叫让陆溓宁陪你吃呗。”林笙冷冷说完又提醒道:“这都快七点半了,你不是有门禁,快点回去吧,别再迟到了挨罚。”
那语气里的嘲讽听得李琰头脑发懵,他望着林笙张合的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过了一会儿他呆着不动,林笙看他惨白的脸色,又有些于心不忍似的,觉得自己话说得有些重,刚要讲些什么,李琰却突然转过身走了。
他走在深冬暗下来的天色里,在地上覆盖下来的一层薄雪上印下一串脚印,风把他的围巾吹起来,身上厚实的棉袄裹住他,像只小熊。
李琰走回去的时候精神恍惚,他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只是想找一个人一起吃牛肉拉面,都这么艰难。
林笙为什么要用那样失望的眼神看他,陆溓宁又为什么要把五十块钱收走。
他有强迫自己不要想,自己也不应该因为这样简单的事情难过的透不过来气。
他就那样走回家,迟到了十多分钟,到家的时候陆溓宁已经坐在客厅的餐桌的主位上抱着胳膊面色不善的在等他。
结果看见李琰走进来,原本正要大火的陆溓宁脸色突变,连带着管家望向李琰的目光都不太对。
“哭什么?”陆溓宁从餐桌边起身走过来。
李琰顿住,然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竟然真的是湿漉漉的。
陆溓宁看他不回答又重新问了一遍:“问你话呢!到底哭什么!?今天去哪了!?谁惹你了?”
李琰放下手来,解释着说:“没有哭,外面在下雪,淋到了。”
陆溓宁这段时间少有这么难看的脸色,他顺着李琰的话皮笑肉不笑的:“是,下雪了,把眼也下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