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支大军浩浩荡荡的开过来,沿途坞堡情绪很稳定。
情绪稳定的意思就是……不予理睬。在他们眼里,明军跟鞑靼人一个鸟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鞑靼人来了会抢东西,明军来了一样抢,不光谋财,还害命————老乡,借你人头立个军功!杀良冒功在边军中算是基本操作,打不过鞑靼人,打这些乡民还不是手拿把攥,轻松加愉快?
这样做的直接后果就是边民日常防火防盗防边军,看到大军开过来,第一时间躲进坞堡里,大门紧闭,青壮上墙拿起弓弩火铳准备厮杀。箪食壶浆夹道欢迎王师?那只是小说里才有的场面。
龙岩峰对此也不大在意,虽说对这个时代的军队了解很有限,但他也没指望过边民能像老百姓看到解放军那样热烈欢迎,将解放军当成自己的子弟来对待。冷眼旁观算好了,人家没出来袭击他就算谢天谢地了。不过想来也不会有哪个坞堡这么不长眼,敢主动过来招惹上万大军。
他派人过去跟各坞堡谈判,花钱从他们那里购买新鲜的蔬菜、蛋类。粮食、牲畜是不大可能买得到的,这是宝贵的财富,不过要买些新鲜蔬菜和鸡蛋鸭蛋却是可以的,他们给的价钱也公道,那些坞堡的人都愿意跟他们做生意。一位白发苍苍的堡主从军需军手里接过足额足色的银子后感慨:
“老朽活了六十八岁,见过十几回大军出塞,但是像贵军这样不扰民不杀良冒功,买东西还照价给钱的仁义之师,当真是头一回见!”
龙岩峰问:“以前大军出塞经常攻击你们吗?”
老堡主说:“那可不,我们什么都不怕,就怕朝廷大军出塞!大军每出一次塞,我们就倒一次血霉,大军找不到鞑靼军队,就攻击我们这些小坞堡;打了败仗,更要攻击我们这些小坞堡,拿我们的人头去换军功!鞑靼人反倒要比他们强一点点,不会随意进攻我们,只要每年给他们纳一点粮食就行了。”
骆天生问:“既然在塞外生存如此艰难,为何不迁入关内?至少在关内不会频繁地打仗,你们也就用不着担心被边军杀良冒功了。”
老堡主苦笑:“关内确实不会频繁打仗了,但有比打仗更可怕的事情。”
龙岩峰好奇:“比打仗更可怕的事情?那是什么?”
老堡主用拐杖戳着地面,说:“苛捐杂税啊!在塞外,边军过来杀人,好歹还是见血的,一刀就完事了,而在关内,贪官污吏杀人是不见血的,整天就巧立名目,用花样百出的苛捐杂税一刀刀地凌迟我们!在塞外,边军来了我们还能据坞堡持刀枪自保,但在关内我们就是任那些贪官污吏宰杀的羔羊!”
龙岩峰让他说得有点心情沉重了:“苛政猛于虎,古人说得一点都没错!”
本来他还想从那些坞保征调一些精兵劲卒,带着他们一起去打仗的,要知道,这些坞堡每年都有不少逃亡的边军前来投奔,那里面武艺高强、浑身是胆的狠角色着实不少,又熟悉塞外的地形,能发挥的作用着实不小。只是见他们对边军充满警惕与怀疑,他也就息了这份心思了。
强扭的瓜不甜,他硬要征发这些人去帮忙打仗的话人家愿不愿意出力还不好说,逼急了直接将他们往鞑靼人的伏击圈里带可就惨了,这种蠢事他不干。
大军出塞第四日,前锋的骑兵来报:“我部前方有一座板升城,板升城附近没有发现鞑靼骑兵,是否发动攻击?”
龙岩峰饶有兴趣的问:“那座板升城大不大?”
传令兵说:“不大,城墙周长不过十里,还是夯土的,简陋得很!”
龙岩峰说:“他奶奶的,走了这么多天,总算看到一点点属于文明世界的东西了,去看看!”带着自己的亲兵快马加鞭赶往前线。
等他赶到前线的时候,打前锋的两千五百骠骑兵早就将那小小的板升城给围得水泄不通了。他站在弓弩射程之外观察这座简陋的城市,嗯,正如传令兵所说,这座城市真心不大,城墙周长不过数里,没有包砖,只是最简单的夯土城墙,高不过一丈半,没有护城河,只是在外围挖了一道深深的壕沟。这种城墙是经不起风吹雨打的,这不,表面在风雨的洗礼之下已经坑坑洼洼了,其防御能力如何,一望可知。
城墙上,数百名汉人打扮的男子握着同样简陋的武器,盯着城外集结的大军,脸色苍白,眼神中透着绝望。显然,他们也知道自己亲手筑的城墙防御能力怎么样,抵挡数百出塞打草谷的明军或者前来抢掠的鞑靼轻骑兵还凑合,可要抵挡上万轻骑重骑轻步重步还有炮兵一应俱全的大军,那根本就不够看,明军只需要排开大炮照着城墙轰上几轮,这城墙就该塌了,他们怕是一个都活不成!
骠骑兵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一脸期待地看着龙岩峰,渴望着攻击命令。
龙岩峰却将目光投向板升城四周。
板升城一般都修建在适宜耕作的地方,那里适不适合筑城守卫先不说,但一定要有大片适宜耕作的土地,因为前来投靠鞑靼人的汉民就靠种地活命的。这座板升城也不例外,它建在一片台地上,台地四周是开垦好的土地,足有数万亩,而且连水渠都挖好了,看样子这些汉民将这里经营得不错,他很满意。
一名骠骑兵军官神色贪婪,对他说:“大人,这座板升城是热河地区规模比较大的一座,户口近千,良田数万亩,拿下它,这座城池,这些良田,可都是我们的了!”
龙岩峰拧着眉头问:“户口近千?这穷山恶水的哪来这么多汉民?”
又一名骠骑兵军官说:“都是活不下去了的军户和边军,也有边民,甚至有逃亡的匠户……俺答汗在自己的领地招募汉民筑城垦荒,日子过得十分滋润,土蛮汗也心动了,也大量招募汉民,大批汉民便踊跃前来投奔了。他们才不管什么穷山恶水,以他们的手艺,只要有水有土地,上头别对他们过份的敲骨吸髓,他们总能活下去的。土蛮汗对这些能帮自己筑城,能种出粮食的汉民也颇为宽容,板升汉民辛辛苦苦耕作,一亩收不过数斗粮,但只需要交一小袋作为租税,剩下的就是自己的了。这对于那些在大明境内活不下去了的汉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一开始没多少人来投奔土蛮汗的,但这些年却是越来越多,在东蒙古草原上筑起的板升城也就越来越多了。”
龙岩峰捏着下巴说:“一亩田只收一小袋粮食作为租税?看样子那土蛮汗还不太坏嘛。”
那名骠骑兵军官冷笑:“那只是对这些有手艺的板升汉民,对我们这些牧民可就不是这样了……他恨不得把我们的骨头都拿去砸碎煮了,好榨出最后一点膏血!要不是实在活不下去了,我们又何必离开大草原,跑到大明境内去冒着随时可能被边军斩首的危险当什么守边属夷?”
一提起土蛮汗,那些骠骑兵上上下下整个人都不好了,一个个两眼喷火,怨气冲天!
大明与蒙古自开国以来就一直处于交战状态,不是明军出塞捣巢就是蒙古人入关抢掠,就没个消停的时候。旷日持久的战争对国力的消耗是极大的,为了维持战争消耗,两边都不当人。大明在疯狂压榨边地平民、边军、卫所兵,让马儿跑不让马吃草还抱怨马儿长得不够壮跑得不够快;蒙古人同样在疯狂压榨普通牧民,绝大多数牧民整天赶着成群牛羊四处放牧,可那些牛羊却不是他们的,他们唯一能得到的,大概就是那一泡泡臭哄哄的牛粪。这样子压榨法,任谁都受不了,边境的汉民、边军、卫所兵大批大批地逃亡,要么去投奔那些三不管地带的坞堡,要不就去投靠俺答部、土蛮部,帮鞑靼人筑板升城,垦荒种地。投靠俺答部的最多,在归化城那边的汉人都比鞑靼人的羊还多了。投靠土蛮部的则要少很多,一来这边实在是太穷了,物资奇缺,生存艰难,二来土蛮部连年与明军交战,明军三天两头出塞捣巢,那帮家伙才不管你是板升汉民还是正儿八经的鞑靼人,在塞外让他们撞见了,只要是够上是斩首标准的一律噶了拿回去领功。这里又穷又危险,愿意来投奔的人自然少一些。
至于投奔大明的鞑靼人……
跟汉民的规模比起来,少太多了。
倒不是鞑靼人真有这么坚韧,宁可被部落头人敲骨吸髓也不跑,而是大明边军不当人,前来投奔的话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可能是还没入关就被割掉了脑袋,投奔大明的话死得更快。这不,张佳胤只是禁止明军攻击前来投奔的鞑靼人,将他们安置在墩台当墩军,给他们一点粮食一口铁锅,就有大批鞑靼人蜂拥而来,抢着要当那苦哈哈的墩军了!
嗯,你在草原筑板升,我在大明守边墙,双向奔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