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程秋水呢?”鸾姝咬牙反问,“你明知他真心待你,甘愿为你付出一切,为何还要让他卷入这场纷争?”
姜琰将头一歪,似乎十分不解:“殿下方才也说了,是他自己愿意追随我,难道这也要怪在下吗?”接着又回首,问道:“秋水,我有强迫你做任何事吗?”
程秋水轻咬嘴唇,摇了摇头。鸾姝默然长叹,不再说话。
“那么看来殿下已没有疑问了。您是师祖的心上人,又是秋水的朋友,我不会对您出手的。”姜琰语音虽然恭顺,可神色里却带着傲然,“不过还是请您离龙神大人稍远一些,以免被在下误伤。”
那话音落下,一声震耳欲聋的琴鸣突然响彻天地,仿佛由数百张长琴共同发声。
霎时间,罗星台上众人、黑曜、连同那天空中的八万神龙,竟如一连串爆裂的泡沫,接连炸成血雾。
鸾姝忍不住一声惨呼,捂住双眼。
——
那云层染红,龙血化作细雨从空中飘落。
姜琰道:“鸣皋山上这些人中,唯有令狐哀与石敢当光明磊落有天资,我为师祖留了下来,可作为日后振兴无弦阁的力量。”
他语音冷漠,仿佛根本不在乎自己手上染了多少血,抹杀多少生命。
然而就在这时,无弦的声音响起。
眨眼间,血雨倒流血雾回缩,那琴师弟子、八万神龙安然无恙,依旧保持着之前定格的动作。
姜琰一怔,随后便着魔般的拊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不愧是师祖,陷身于这幻天琴阵中,居然还能再使出幻术。妙极!妙极!真是妙之极矣!”
原来方才众人所见,不过是姜琰脑海中所期待的景象罢了,柳离轩借由琴阵反将它们释放出来,如此才能不令姜琰察觉自身中了幻术。
只见姜琰虽然中招,但却并不生气,反而口中不住喃喃,时而叹息时而狂喜,竟思索起阵法来。
“啊!是了是了,原来如此,原来琴阵这里还要改进……如此一来,便不会像现在这般被人反过来利用了……多谢师祖指点,多谢师祖指点!”
柳离轩眉头又是一皱:“姜琰,住手。程秋水撑不了多久了,这幻天琴阵并非是你们所能操纵的。”
姜琰却笑:“那您与我二人联手,不就能掌控琴阵了吗?”
程秋水闻言,咬住嘴唇,喃喃道:“师兄别担心,我、我还能撑住……现在琴阵虽然仍有缺陷,但对付龙神大人也已足够了。”
“哦?”
敖子陵终于放下茶杯,弯起眉眼:“你们就这么有自信?”
姜琰笑道:“当然。”
敖子陵轻扬眉尖,指了指姜琰身后的柳离轩。笑问道:“我是说,你就这么自信,他会与你们站在同一边?”
“至少对付龙神大人,是在同一战线上……”
忽然。
姜琰脖间一凉,喉头哽住,仿佛难以置信般回头望去,原来一条细小的黑蛇缠住了他的脖子。再看黑曜也已经恢复了活动,正躲在柳离轩身后窃窃私笑。
姜琰眉头紧皱,神色中满是不解:“为什么?”
柳离轩冷冷道:“我说过了,住手。那是我与龙族之间的恩怨,不需要第三人插手。”
“好。”姜琰颔首,“我不杀龙族,可是我不明白……”
他指着黑曜质问道:“您为何还要用这种叛徒?他早拜了敖子陵为主,你不怕他们趁此机会偷袭你?”
黑曜徒然一惊,与柳离轩垂下的目光恰好对上,背上顿时起了一层冷汗。那本就没有血色的脸瞬间变得更加煞白,连抓着柳离轩衣摆的手都松开了。
黑曜磕磕巴巴道:“主、主人……奴、奴这几天可是一直寸步不离的跟您在一起啊。”
敖子陵也笑着摇头,将手一摊:“我也没你们想的那么不堪吧。姜琰,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出手的,反正最后总是长离获胜。他还欠我一场战局。”
姜琰咬牙,不顾脖间还缠着黑蛇,反而上前靠近一步,问柳离轩道:“您可知道黑曜一直想要你们反目成仇,斗个两败俱伤,好伺机重获自由?”
他看柳离轩表情毫无波澜,不禁失笑:“原来您都知道。那您为何还留着他?那么昨天晚上,他又化出分|身为敖子陵效劳活捉了蓐收,您也知道了?”
他越说越觉得好笑,忽然一把扯断脖间的黑蛇,大声吼道:“你给了阿晏三次机会,结果他最后还不是背叛了你?黑曜虽然发过血誓,可还是认了二主,他们两个又有什么区别?!”
柳离轩却道:“黑曜不同,我信他。你读了他的心思,也应该知道他现在是真心追随于我。”
“不错,哈哈,我知道。”
姜琰颓然后退一步:“当时玄武骨笛上有龙血,黑曜认二主不算违背誓言。可是您的敌人是整个神界!黑曜毕竟有过违逆之心,追随的是绝对的力量,你能保证他不会再背叛吗?你难道忘记了阿晏捅的那刀有多痛了吗?”
柳离轩沉声道:“我不能保证,但我愿意信他。”
黑曜闻言,感动的热泪盈眶,在柳离轩脚边深深拜服下去:“黑曜愿此生结草衔环,永不辜负主人。”
姜琰愈发难以置信,指着黑曜:“你信他?信一个油嘴滑舌、奸诈险恶的妖兽?”
黑曜如今得了主人的信任,腰杆也挺得越发直了:“妖兽怎么了?妖兽可比你们人类有情有义的多。你嫉妒主人信任我,自己多加讨好便是,何必对我蛇身攻击?而且你既然也想追随主人,就得讲究个先来后到,该尊称我一声老大吧……”
忽然,姜琰凌厉的眼神扫过,黑曜顿时住了嘴。他心想主人虽然脾气好,但这人可有点疯癫偏执,惹不起。
不料就在黑曜胡思乱想的时候,雷曜的琴灵竟已闪身至面前要来抓他,所幸柳离轩抬手化去了姜琰的攻势。
黑曜顿时吓得后仰坐倒,才意识到自己还在琴阵中,什么想法都瞒不过姜琰,于是赶紧打坐冥想。
姜琰咬牙道:“妖兽就是妖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留着他会后悔的。”
柳离轩默然不答,将手又是一挥,只听无弦琴声泠泠,林中的琴师们也纷纷醒转。众人仿佛终于领悟到了死亡的可怕,再也不想多在鸣皋山逗留,拔腿落荒而逃。
姜琰愈发怒不可遏,从容的脸上,竟也显出一丝粗鲁的失态,忽然狂吼一声“停下”,那逃窜的琴师们便立刻再度定在原地不动。
他大声喝问道:“黑曜还可堪一用,你留着他也就罢了。可为什么连这些龌龊的人渣也要放走?!你知道这些烂蛆心里都是些什么想法吗?您为何对他们也有怜悯?”
柳离轩沉声道:“够了姜琰,你疯了。我并非对他们心有怜悯,而是你我无权决定他们的生死。”
“可这个世界早就烂透了!”
姜琰怒喝,用手指过周围。
“你看看这些人渣烂蛆,一个个的自诩琴家名师,却只懂争名逐利人云亦云,前一句话还骂你是偷学秘笈的小贼,后一句便可吹捧你为乐神。他们表面攀附,实际心里却恐惧你嫉妒你,觉得你不过靠着鸣春的力量才能与神界抗衡。他们盼你最好与龙族斗个两败俱伤,然后快点去死,这样就不用为之前的恶语诽谤而提心吊胆了。连刚才要逃走的时候,他们想的也是不能逃得太远,否则就捞不到好处了……还有他!还有神界!”
姜琰指着敖子陵,说到激动之处,连肩头都微微颤抖:“您当初收养盲童,教他们一技之长,创立无弦阁的初衷是想以琴音正世道,连我都不相信您会杀龙取筋,违背君子之道,可你的挚友敖子陵却不信你。这些高高在上的天神,盲目、自大、贪婪,甚至还要靠鬼蜮伎俩来取胜。要你最宠爱的弟子背叛你,要你倾注心血的无弦阁背负恶名,还要整个世界都误解你憎恶你!每每想到这些,连我这外人都替您心痛!”
柳离轩摇头:“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姜琰吼道:“师祖,我替你感到不值!”
柳离轩反问:“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姜琰:“我已说过了,当然是帮您完成愿望。弟子以幻天琴阵相助,您做主位,我为辅位,我们二人联手便可轻松推翻神界,建立新的秩序。”
柳离轩摇头:“你错了,那根本不是我的愿望。”
姜琰突然一怔,随后深吸一口气,恢复了那往日从容的神态。他微微一笑:“哦,那您的愿望是什么?我可以试着了解看看。”
他话音未落,手下便已挥动琴弦,雷曜的琴声响起,带动无弦阁中数千藏琴一同发出颤动。
刹那间,天昏地暗朔风凛凛,无数琴灵呼啸而出,缠住柳离轩的双手、封住无弦与素月潭。而姜琰也凝神闭目,将神识全力探入柳离轩的记忆,试图令他幡然醒悟。
不料柳离轩竟然不躲也不避,只是苦笑:“想看便看吧。”
程秋水顿时察觉不妙,这幻天琴阵乃是柳离轩所创,他必定最了解其中的漏洞与克制之法,于是大叫一声:“师兄小心!”
然而这声示警已经太晚。
姜琰徒然心悸,只觉自己眼前一黑,周身彻骨寒凉,仿佛被拉入幽深的海底一般,势不可挡的沉溺。
他无法呼吸,才欲张口便有难以言表的压抑,疯狂灌入他的胸腔。仿佛散落的孤魂,在九州漂泊、游荡,穿越三百年的光阴。
“师兄!师兄快点停下!解开琴阵!”
程秋水焦急的呼唤,但见姜琰双目紧闭眉头深锁,竟已无法控制自己从琴阵中抽离。
姜琰继续沉没。
刹那之间,周围亮了起来。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他想知道的一切,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
他看到故人花前月下,把酒言欢,菊花桑麻;又看到寒寒月色,殷殷血洞,白龙凄凄哭嚎。
看到黄沙滚滚,十万众神,龙吟凤唳天威怒;看到白云牧野,瑶姬嫣然一笑,从容赴死……
他终于抱住脑袋,再也承受不住。
“琰哥——回来——回来——”
程秋水的呼唤闷闷的传下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在姜琰濒临崩溃的一瞬间,忽然抓住了他。
姜琰猛然从深海中苏醒,“哇”的吐出一口郁结的黑血,却见程秋水已夺过雷曜。
“你……咳……”
姜琰想叫,不料又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他只觉得体内灵气乱窜,五脏六腑痛的仿佛全都倒错一般,连视线都模糊起来。
恍惚之中,他看到程秋水抿着嘴,唇形微动,好似说了一句什么话。
“你说什么?”
姜琰听不清,耳畔只剩一阵嗡鸣。
他想问,却无论如何都再也发不出声音。但是程秋水却好像什么都知道,只是摇了摇头费力。对他扬起唇角。随后突然猛地推开他,手挥七弦,占据了琴阵主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