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师晏最初的记忆。
那时师父为他起了名字,带他回鸣皋山,教他听音辨声,教他弹琴鼓瑟,后来也果真陆续带回许多师弟师妹。
孩子们年龄从小到大,有牙牙学语的婴孩,有垂髫稚童,还有顽劣的少年人,无一不是盲人。
有的少年年纪比他大,不爱叫“大师兄”,却非要学着师父的语气叫他“阿晏”,他也从不生气,只是笑嘻嘻的答应。还有的时候,小孩子跟他撒娇讨糖吃,只要一奶声奶气得叫声“阿晏哥”,他就彻底没辙。
有个少年是后天患病才眼盲,便常常向其他孩子说起“看”是什么感觉。
“河水远看是的蓝绿的,捧起来却透明无色。大树好高好高,能有十来个阿晏那么高,叶子是绿的,草也是绿的!但是花朵就五颜六色,白的,红的,黄的,紫的,一到春天特别好看!”
有孩子推那少年:“你别光说颜色啊,说说别的,我们又不知道颜色是什么样的。”
少年生气道:“那我也不知道怎么描述了,能看见就是有颜色,要知道什么形状,摸不就得了。”
又有孩子道:“哎,你别理他,继续说啊。风是啥颜色?”
“风没有颜色。”
“那花的香气有颜色不?”
“香气也没有颜色。”
阿晏忽然问道:“天空有颜色吗?云有颜色吗?”
少年连连点头:“有啊,当然有。而且天空和云彩的颜色都会变呢。白天的时候,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傍晚的时候,天空就变成紫色橙色,云彩是金色,红色。再到晚上,天和云彩就完全黑了,和咱们现在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下雨的时候啊,天被云彩遮住,整个都是灰色!”
“哇!这么神奇啊!”孩子们齐声惊呼。
那少年得意道:“那是当然。而且天空特别宽广,你抬起头来都看不到边呢。我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只要抬头看一眼天空,就觉得心里头舒服顺畅了。”
少年说着,又拍了拍阿晏的肩膀,难得叫了他一声“师兄”,羡慕道:“师父给你起的名字可真好。这些年来,我们都多受师兄照顾了。”
阿晏咧开嘴,笑了起来。
这些年,孩子们一起练习听音,一起学琴,一起煮饭,一起玩耍。他们双目虽盲,却能靠着耳力代替目力。其中佼佼者诸如阿晏,甚至比常人还要感觉灵敏。他始终记着长离昔日所言,便主动承担起照顾师弟师妹的责任。
渐渐的孩子们长大了,长离便让他们自己选择:是要留在鸣皋山上?还是想离开师门下山闯荡?
有的少年走了,有的留了下来;有的去了又回,有的再也不回。
长离问阿晏,阿晏却每次都说:“我要留下,陪着师父。”
后来时间缓缓过去,阿晏越长越大,直到长离带回来的孩子再也不比他大。有一天,阿晏忽然问长离:“师父,您说天生眼盲……还能治好吗?”
长离心中一酸。
这孩子总爱听别人讲“视觉”是什么样子,后来说话的时候,也会学会了跟着转动眼睛。阿晏模仿常人模仿得越来越像,长离好几次都差点以为他忽然复明了。
“师父留心帮你问问。”
长离拍了拍阿晏的肩膀,许诺道:“听说海外有座蓬莱仙岛。”
——
如是又三年,师父依然没有找到复明的办法,阿晏没再过问。千百年来,有多少人梦寐以求,想上仙岛求医问药都没成功,师父也只找了三年而已。没关系,还可以再等。
阿晏这么安慰自己。
——
又快入冬了,外面刮起北风。风声中已没有了霜叶舞动的声音,叶子都掉光了吧?
“师父。”
阿晏在一旁递来麒麟角霜1,似是漫不经心的问:“敖公子他们什么时候再来啊?”
“得等处理完龙族的事吧,怎么了?”
长离正在调灰胎2。接过麒麟角霜,加了一些,又将罐子放在一旁,埋头继续搅合。他口鼻上围了白布,声音有些闷闷的。
“哦,没什么。”阿晏连忙矢口否认,“就是随便问问。”
他又小心翼翼地,帮长离抱来胶合好的琴胎木胚,好像在供一尊神佛一样。
这可是扶桑神木和凤凰梧桐斫成的琴胚啊!说不定师父将来还会求龙王再滴龙血加持,此琴斫好,日后定是超越师父无弦琴的存在,他自然得上心。不知师父会不会为了他,也向龙王求一滴血呢?
阿晏心中因想着龙血分了神,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怀中琴胚没抱稳,“咚”的一声磕在地上,磕得阿晏心惊肉跳,直接傻在了原地。
长离也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检查阿晏:“怎么了?摔着哪里了?”
阿晏颤声道:“没、没……”
他忽的蹲下,在地上摸索起来,声音中带着哭腔:“琴胚……琴胚摔了……”
长离哈哈笑了,把他拉起来:“一张琴而已,别那么紧张。地上碎木料多,你当心手。”
阿晏惶恐道:“那、那可是师父好不容易得来的神木……”
长离又是爽朗的笑:“放心吧,神木没那么脆,寻常刀斧都砍不断呢,摔几下没事。你要是摔着磕着,师父才心疼呢。”
阿晏鼻头一酸,心里暖了起来。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长离嘴角,道:“师父,我想看你笑是什么样子。”
长离心里咯噔一下。
过了许久,他才又柔声道:“阿晏再等一等。蓬莱仙岛我找到了,医仙说有办法。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医仙说,要有人愿意把眼睛换给你,他才能做手术……所以师父还在找……”
阿晏的心沉了下去。
他自己知道失明的痛苦,天下又有谁愿平白无故把眼睛换给别人呢?而且师父也绝不会做出出手伤人,夺人眼睛这种事。这一等,要等到猴年马月?说不定等自己老死了,都还等不到。师父是不是还不知道龙血的效用?师父那么疼爱自己,如果知道的话,一定会替他求一滴的吧?
阿晏忽然鬼使神差般的开了口:“师父,我听说饮下一滴龙血也可以复明……那样就不用问别人……”
“谁告诉你的?”
长离突然冷冷打断,声音里有着怒气。
“是、是黑曜……”
那边长离良久默不作声。阿晏怯懦起来,可是他又太过急切了,忍不住又问道:“您帮我求一滴不行吗?只要一滴,一滴就够了……”
“龙血行不通。”长离斩钉截铁喝断阿晏,“以后不要再提龙血了。”
阿晏怔住,用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您早知道龙血的功效了,是不是?”
“阿晏!”
“敖公子他们是您的朋友,是高贵的龙神。我只不过是个凡人,是您从路边捡回来的盲童,我的命贱,根本不值得……”
“阿晏!!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把你从小抚养到大,你在我心里就像亲生儿子一样!”
“那您为什么不能替我求一滴龙血?不过就是被针扎一下而已,又不疼不痒的,他们天神哪有那么娇贵,连一滴血都不肯施舍……”
“你出去!”
长离忽然怒声喝断他,伸手指向门外:“走!”
阿晏顿时闭上了嘴,脸色发白。从小到大,师父还是第一次这样吼他。
长离也忽然发觉自己的失态,心中顿生歉意,走过去抱住阿晏,语气又软了下来:“阿晏,好孩子,再给师父一些时间好吗?师父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阿晏点了点头,终于忍耐不住,趴在长离怀中呜呜哭了起来。
——
再后来,颖公子急匆匆的来找师父。两人不知道商量了什么,阿晏只记得师父气息凝重,随即背上无弦,带着黑曜跟他走了。
临走前,长离嘱咐道:“阿晏,守好无弦阁,照顾好师弟师妹。师父这次要离开很久。”
果然很久,师父这一走就是好几个月。
师弟师妹总是缠着阿晏问:“大师兄大师兄,师父什么时候回来?黑曜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阿晏便耐心解释,说他们可能去了哪里的仙界了,或许那边时间流逝与人间不同,所以还要再等。
中间黑曜悄悄回来过一次,把那张半成品的琴胚带走了。阿晏拦住黑曜,也问:“师父什么时候回来?”
黑曜只是冷笑,没理他。
那天夜晚,有人来找他。
“吾乃天帝神使,春神句芒。尔师长离盗取扶桑神木,触犯天规,尔等亦将株连。倘若汝等弃暗投明,天帝或可网开一面。”
句芒声如春雷,振聋发聩,又有神威,骇的阿晏双腿发软。但他接触过的神明也不少了,到底还是壮起了胆子:“你这天神,大半夜来独自找我,肯定没安好心。我听龙神大人他们说过,扶桑神木是你打赌输给师父的,才不是师父盗取。”
句芒居高临下瞧他一眼,冷笑:“可怜的孩子。长离连我都骗过,骗你们这群瞎子,不是容易的很?”
阿晏脸色一白,这话刚好戳到他心中的痛处。
句芒可洞察人心,又轻蔑的笑道:“你可知黑曜今早为何带走了琴胚?”
“为什么?”
“因为长离找到合适的琴弦了。他剥了敖颖的皮,抽了龙筋制弦,还将龙血全部融入神木中。你当他为何不肯分你一滴龙血?那是因每一滴血中都有丰厚的灵力,他可舍不得给你。”
“我不信!你骗人!”
阿晏颤声大叫:“颖公子是师父的朋友,他怎么可能那样对待他?”
“呵呵,”句芒冷笑:“因为他要与天做对,他想当神明统治三界,于是便要斫一张神器,此前更要蛰伏讨好龙族凤族,收服巴蛇为他所用。天神悲悯,绝不妄杀凡人,我念你是被他蒙蔽,若肯弃暗投明,戴罪立功,我能帮你复明。”
句芒勾着嘴角笑起来,他看到阿晏沉默了,心动了,他只要耐心等待就好。
不料阿晏却攥紧拳头,咬牙道:“我不用你帮,师父许诺过帮我复明,我相信师父。”
“那你就等着瞧吧。”
句芒冷哼,在月下展翅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