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立夏时节,海上终年弥漫的雾气就会散开,露出一座悬浮于天空中的岛屿。
相传茫茫大海之中,有蓬莱、瀛洲、方丈三座仙岛,而这座岛屿就是三岛之首的蓬莱。
蓬莱岛上四季如春,植物青葱蓊郁,从远处看上去,就好像是悬在天空中的一块巨大翡翠。
数以万计的海鸟在此安家筑巢,每日环岛不断盘旋鸣叫。更为壮观的是,一道飞瀑从岛上倾泻而下。一百多丈高的落差,使得水流最终变成无数细小的水雾,飘散于海面上,宛如九天垂下来的一道薄纱。
瀑布的水来自镜湖,蓬莱有四分之一的面积都被镜湖占据。
镜湖的水便如其名,光滑如镜,清澈透明。飞花草叶落入水中,都会一沉到底,哪怕你丢一颗石头,水面也不起一丝波澜。
到了夜晚,镜湖才真正成为一面镜子,倒映出一切投向它的影子。
篝火柔和的光,正映在镜湖水面上。
几个小孩子围着篝火跑来跑去,嬉笑打闹,不时发出阵阵兴奋的尖叫。篝火旁的凉棚下支起了十几张病床,临时住着蓬莱弟子出岛行医时带回来的病人。
他们之中有天生残疾被父母抛弃的孩子;有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伤兵;有染了病被主人赶出来的奴隶;这各色男女老少,多少都有一段心酸的过往,可是此刻他们的脸上却瞧不出一点悲伤的模样。
蓬莱岛上,没有人会因为付不起诊费而发愁,也没有人会因为身份地位而被轻视。他们能得到家一般的温暖,相互之间的信任,发自内心关怀,还有那位迎面而来的少女的笑容。
少女身着素服,脚步轻快,腕上挎着的竹筐中,整整齐齐的摆满了瓷制的药瓶。药瓶随着她的步伐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她笑意盈盈的穿过跟她热情寒暄的病人,落下凉棚的布帘,使其立刻变成了一个既温暖又通风的通铺病房。
“赵婆婆孙婆婆热水没了?好嘞,我帮你们加。”
“哎!孙大哥你的义肢还不习惯呢,别着急耍拳啊。”
“王姐姐又不舒服?不是?哦,小猫没食物了,别担心,等会儿师姐会过来添。”
少女一床一床的看过病人,细致的询问他们的情况,又将那竹篮中的药瓶分发给他们。一个扎着朝天小辫的女孩跑过来,抱住她的腿,哭丧着小脸道:“姐姐,那个药太苦了,小叶子喝不下去,可不可以不喝?”
“不可以哦。”
少女笑着弯下腰来,刮了刮小女孩的鼻子:“小叶子乖,喝了药的话,明天就带你去看刚出生的猫宝宝,好不好?”
少女熟练地将女孩抱回床上,跪坐在她床边摇了摇头,柔声劝着小女孩。
临床的一对老夫妇也凑了过来,夸赞小叶子喝药勇敢,女孩这才捏着鼻子乖乖把药喝下。
“鸾儿姑娘每天都笑眯眯的,我们光是看着,病就好了一大半。”
老夫妇称赞着少女,令她脸上又浮现出更灿烂的笑容:“瞧您说的,要是这么有用的话,您就多瞧瞧。”
“这段时间多亏了姑娘的照顾。”
其中有人抱着长琴而来,笑道:“鸾姝姑娘不是喜欢听琴曲吗,在下就献丑弹奏一曲,你别嫌弃难听啊。”
少女掩嘴笑道:“怎么会呢,总比我弹得好听。”
“哈哈哈,那姑娘想听什么?”
“嗯……那就《野有蔓草》吧。”
她想到三年前那场夜宴,嘴角便不由自主的扬了起来。
“好嘞。”那人应了一声,手指便拂过长琴。
琴声响起,有人打鼓伴奏,有人低吟浅唱,一屋子的人其乐融融。有几个身体已经痊愈的年轻人聚拢过来,又对着少女拜谢叩首。
他们明日就要离岛了,想跟医仙道谢,正要请少女转达。
少女连忙将他们从地上扶起来,一边说着不必在意,一边顺手又检查了一遍脉象。直到确认所有人都恢复如常,再嘱咐了几句,这才去找师父安排出岛事宜了。众人望着少女远去的背影,无一不称赞:真是个开朗善良的好姑娘啊。
三年。
自从鸾姝到蓬莱学医,时间已经不知不觉过了三年。
她每日除了研习医术种植草药,就是来这里照顾师兄师姐带回来的病人,已然成了习惯。这里的人们哪又能想到,她曾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公主呢。
药草的香味扑面而来,鸾姝穿过药田,径直往师父的洞府走去,左右找了一圈,却没看到师父的影子。她正思索着师父究竟又躲到哪里了,经过药房,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奇怪的“喵喵喵”,正是有人捏着嗓子在学猫叫。
鸾姝不由得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冲里面喊道:“师父,大师兄不是早就嘱咐过您了吗?小花就要生了,您别吓着她。”
小花是只三花猫,今夜正要生产。
只见那药架之下,医仙正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半截身子都探进架子里面。蓬莱岛上除了人之外,还住着十几只猫咪,都是医仙所养。医仙平时总喜欢趴在地上,对着爱猫说话,就是不知这些小猫咪能不能听懂。
医仙骤然听到鸾姝的声音吓了一跳,头“砰”的一声撞到了药架底层的隔板。
那药架一阵颤动,幸亏鸾姝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这才没被撞倒。
医仙狼狈的从架子底下爬了出来,扶正撞歪的发冠,捋了捋雪白胡子上的灰沉,轻咳一声,故作正经之态道:“别瞎说,为师方才在给小花问诊呢。你来找师父何事?”
鸾姝忍不住叹气:“岛上的病人已有好几位痊愈了,需要安排送他们出岛。师父呀师父,您能不能上点心?”
“好说好说,明日师父亲自给他们践行。”
“师父,我看不如您教教我遁术让我送他们得了,也省的老让大师兄和师姐跑腿。”
“你有这个心很好,不过你师兄他们可不嫌累。……哦对了,为师方才想起药炉里还练着丹,先去看看。”
兀的听鸾姝又提起遁术,医仙嘿嘿的干笑了两声,拍了拍她的肩膀,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迅速的逃离了现场。
鸾姝抱着胳膊轻哼一声,对师父这副老顽童的模样,早已是见怪不怪了。等到师父走远四下无人之时,她也趴了下来,迅速从怀中取出一根鸡腿塞到了药架下面。也和她师父一般动作,捏起嗓子道:
“小花咪咪~好宝宝,多吃饭饭有力气~”
——
夜已深。
对岸的篝火还在静静燃烧。鸾姝坐在岸旁往湖中望去,银河在水中。哗哗的流水声,让人一时分不清是天河流动还是湖水荡漾。
这三年来,她每每思念起逝去的亲人和遥远的家乡时,就会来这里坐坐。
“唉,马上六月了……少司命发病已三十九次了……”
鸾姝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犹豫了半天才打开读了起来。然而她读了不到几行,就又把信折了起来,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展开继续读。如此反反复复十几次,都把那薄薄的信纸揉皱了。
自从来到蓬莱,鸾姝便没日没夜的学习医术,与师兄师姐一起反复试验,研究破解保命蛊的办法。
虽然进展缓慢,但也并非全无收获。某日鸾姝偶然在古书中,发现有种名叫往生草的植物,将是解救少司命的关键药引。只是书中不曾记录往生草长在何处、如何获得,翻遍蓬莱其他医书,也找不到相关记载。于是她去询问师父,不料医仙忽然勃然大怒,禁止她再打往生草的主意。后来她想要偷偷下岛寻药,却发现师父从来没有教过她离岛的遁术,这才一直拖到现在。
另外一边,鸾姝的两位皇兄以三苗为据点,到处奔走招兵买马积聚实力,还请来了莲城的高手相助。元宏荒淫暴虐无道,蜀人盼望三皇子回归已久。三皇子起兵之后便一路所向披靡,接连攻下十几座城池。
昨日她又收到三哥来信,说是今年入秋便能攻到都城了,即将与戚枫元宏做最终的决战。然而少司命的状况却越来越糟糕,上次发病时,差点痛的把自己胸口抓烂。要被铁链锁住,才不会把自己的心挖出来……
鸾姝忽然一把将信在手中揉成一团,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在拼命忍着什么,不想让它从眼中掉出。
“不行,父王和母后要我多笑呢,而且我还答应了秋月……”
她努力扬起嘴角,扯开一个笑容,随后又握紧拳头,在心中质问着自己:三年了,她究竟在做什么呀?为什么还是困在原地,什么都干不了。
“鸾儿?”
忽听到有人叫她,鸾姝连忙整顿情绪,将信攥藏回怀中,回首笑道:“师姐,你来了。”
这位身穿烟蓝色罗裙的青年女子,正是当年带鸾姝来到蓬莱的穆尺素。她相貌虽然不是那么出众,可是那温柔气质,却总令人觉得她很美。
“找你半天,原来躲在这里。我方才还以为是无支祁摸上岛来,把你掳走了呢。”
穆尺素嫣然一笑,伸手在鸾姝头顶轻轻抚了一下。她从小是孤儿,所以对鸾姝的遭遇十分同情,自是对她格外关爱照顾,也总是能直觉的察觉到鸾姝的心事。
“哈哈,哪能啊。”鸾姝似乎心不在焉的笑了起来,语气中却带着几分埋怨和无奈,“师父在岛外布的阵法也不是摆设。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安全的很。”
穆尺素摇头道:“那可不一样,无支祁是禹神时期的大妖,还曾经做过淮水水神,师父这点阵法根本拦不住他,只能把你的气息隐匿掉而已。”
鸾姝咬了咬牙,平时师姐总是善解人意,怎么今天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哼,禹神也真是的。那相柳也是为害一方的凶神,他眼都不眨就杀了,偏生不知犯了什么邪,要把无支祁留下封印起来。这封印也不封印好,还让他逃了出来,可真是害苦了别人。”
“呀,这个‘别人’是谁呀?”穆尺素眯起眼睛,嗤的一笑:“多大的怨气,怎么急起来,竟连禹神都骂了。”
鸾姝赌气鼓了鼓嘴,抱起手臂来。
她当然明白师父不让她出岛也是出于安全的考虑,毕竟蓬莱修习的是医术而非仙术。就算再碰上无支祁,她也只有逃走的份。
穆尺素揉着鸾姝的肩头,柔声道:“言庭的药我们已经配齐,可以开炉炼制了,现如今就差个药引往生草了。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有我和大师兄一直偷偷在帮你打听着呢。越国盛行巫蛊之术,我正打算去那边看看,说不定会有消息。”
看着鸾姝心不在焉的点头,却仍不发一言,穆尺素轻轻叹了一口气,问道:“还是想出岛吗?”
鸾姝终于抬起了头,眼神中渴求的目光似在说:当然。可是那目光很快又暗淡下去,她又垂下眼睑,喃喃道:“师父又不让。”
穆尺素笑道:“师父还不让咱们继续破解保命蛊了呢,你不还是瞒着他偷偷的研究?怎么现在变得那么胆小了?”
“可是……可是我也不会发动出岛的法阵。”
鸾姝嗫嚅着,心中某个地方隐隐被师姐的话戳中了。她还没有想明白那究竟是什么,只是对现在的自己感到十分懊恼。
穆尺素拉起鸾姝的手,笑道:“傻丫头,师姐会啊。”
鸾姝的眼睛顿时变亮了:“师姐愿意带我下岛?”
“嘘——!小声一点,二师兄最是古板,万一被他听见了咱们可就走不成了。”
穆尺素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鸾姝连忙捂住自己的嘴,点头点的如小鸡啄米一般。
这时,只听有男子的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你们两个人在那里偷偷摸摸的,是不是商量什么坏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