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白日。
正当俞羲和呼吸不过来,力气渐渐流失的时候,突然她身上的压力骤减,一股大力将压制她的人从她身上甩了出去。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肺却不堪重负的刺痛,如同一个旧风箱,往四面窟窿的口袋里鼓风。
她呛咳了几下,模模糊糊间,只看见一个逆光的背影遮在她面前。
扶光把皇帝摔在了地上。
“你你……这是不臣之心!”司马炽见是扶光,指责也变得色厉内荏,那是面对胡人的优越感。
“不臣?呵呵……司马炽,你说谁不臣?”俞羲和忍不住笑了。
实在是,太可笑了。
头晕目眩还没有过去,她眼前一片朦朦胧胧的光晕,那迷蒙中,一双干燥温暖略有些粗糙的手握住了她的。
“如果不臣,俞氏儿郎何苦出轵关救洛阳!如果不臣,扶光会护着你一路奔袭到长安?”
她几乎站不直身子,只是闭着眼睛自嘲般的低笑,吐出的话语在嘲讽中带着些许悲凉。
“如果不臣,何不一早就放任你随着洛阳一起陪葬,成全你做一个体体面面的亡、国、之、君?”
她失望的望着眼前这个猥琐的男人。
司马炽被她乌黑黯沉的瞳孔盯得惊惧不堪,口不择言:
“你胆敢诅咒朕……”
俞羲和仿佛听见了了不得的笑话,几乎要继续笑下去:
“迂腐天真,真是愚蠢啊,愚蠢到像个傻子,天真的不配做一个帝王!”
她撑着扶光的手,站直身子,居高临下的蔑视着司马炽,仿佛在嘲笑他的无知。
“才不是什么诅咒,这是基本的事实!古往今来,你见过哪个没兵的帝位,能坐长久的?”
屋子外面那个宦官发出刺耳的咒骂,显然是被外面的兵给揍了。
她示意扶光把人带进来,只见那个宦官被摔在地上,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
扶光走过去,在那个宦官腿上又踩了一脚,只听“喀喇”一声,那腿就以奇异的角度弯折了下去。
“如果不是扶光带兵做你的后盾,你以为你在长安能稳固脚跟?”
俞羲和轻皱眉头,觉得宦官的尖利嗓音有些刺耳。
司马炽忿忿不平,指着俞羲和身侧的扶光质问她:
“你一介女流,却收一个胡人当部下,做什么主公,还能掌控一支杂胡军队!凭你自己?”
他举手指着俞羲和,又指着自己鼻尖:
“你以为我是傻子,天底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胡人野蛮,全然不顾仁义礼智信,绝无忠诚!他们只听命于你,说出去谁信?我不信,如果你能笼络住他,一定是用了金钱美色。”
说到后来,司马炽几乎状若癫狂,眼白都爆出红血丝来。
俞羲和摇摇头,轻睨他一眼:
“肮脏的人,看什么都是脏的,你的眼睛和心,都脏透了。”
俞近之冲入房间,只见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扶光抽刀指着地上瘫坐的皇帝,将衣衫不整的俞羲和护在身后。
旁边一个哀嚎不止的宦官,浴桶还袅袅冒着余温,妹妹身上裹着扶光的黑色外衫,赤足踩在绒毯上。
她匆匆包裹的头发末稍,湿淋淋的滴着水,在绒毯上茵出一点一点深色的印记。
俞近之瞬间读懂了发生的一切,他腮边肌肉抽动了一下,显然是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躬身行礼:
“圣驾降临,不胜惶恐,家妹顽劣,不知礼数,还请皇上回宫吧!”
好歹递了一个台阶,司马炽忙不迭的跑了。
俞近之深感失望,为妹妹也感到悲伤。
羲和出生时,晋已经走在末路,她并未见识过一天京洛繁华、魏晋风度,却在父兄耳濡目染下,兜兜转转,和他们一样,秉持了最正统的理想主义:救民救国,从无放弃。
她定下了玄甲军的气魄和基调。
何谓王者之师,战要战的明明白白,攻要攻的堂堂正正。
即使有一天,他们败了,亡了,流离失所,也需始终仁德,百折而不挠,九死而不悔。
诸侯割据群雄逐鹿,胡虏暴虐盗匪横行,民不聊生十室九空,帝国衰亡无可挽回,辉煌落幕悲怆凄凉。
皇族世家受万民供养,却都选择性遗忘了,去庇护,供养了他们的人。
只有小妹还记得。
他仿佛终于想明白了,整个华夏大地的昏乱破败,是这一个王朝走到末路时的必然,如一艘缓缓下沉的巨舰,绝非人力可以扭转。
如今,他已经不抱任何幻想与希望,破灭了。
从根上,烂透了。
而新的时代,在这废墟与焦土之上,必然重启。
不破不立。
俞近之看着自家小妹荏弱单薄的身子,只是觉得心疼,她若生在盛世繁华山河无恙的时候,该会是怎样的一番肆意潇洒!
他轻轻将她揽在怀里,低头望着她喃喃道:
“羲和,若你生在王朝弘盛时,便可做一长安轻薄儿。哥哥宁愿你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人事两不知。”
俞羲和轻轻笑了,回望他:
“哥哥岂不也是,若生在邺下建安文昌时,也可以风骨独秀,做放浪形骸一名士。”
嘴角笑意化作苦涩:
“我们……都没得选罢了……”
俞近之再也不能忍受,他们捧在手心里光辉灿烂的珍宝,如今却摧折到黯淡失色。
“有的选!我们,是时候离开长安回家了。”
虽然河东也不太平,眼皮下面让她中了毒,但毕竟经营多年,整顿一二便可保无虞。
而且,他大概也猜的出,河东一郡里,是谁恨毒了她,只不知另一方下毒的势力,从哪里来。
不论如何,这一番,必然要打扫干净屋子,再回家。
当日夜间,玄甲军军营里,一片令人不安的死寂。
俞羲和漏夜请石迩过府,而一个身影,也悄然来到扶光帐中。
“来者何人?”扶光按捺不动,只见那人头戴帷帽,行动举止优雅沉稳。
“扶将军,贵人多忘事,在下姓石,一年多前,还是在下将扶将军从乞活军手里赎回来,由小侄将你送入俞府的,莫不是忘了!”
来的人掀开帽帷,正是石迩叔父,石崇。
扶光自然忘不了他,只是他出现在这里太奇怪了。
“石先生,末将不敢妄称贵人,不知您到此有何贵干?”
他为奴的时光,已如前尘往事,并没有使扶光觉得不堪。
相反,懂得了越多的道理,他才更能梳理清楚,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出现在彼时彼刻,彼方彼位。
世道如此,常人卷携其中,也无法独善其身。他已是幸运中的幸运儿。
他天性称不上宽宏大度,却也不会在旁枝末节上耗费心神。
“我替扶将军不值,大好男儿,竟屈居于妇人之手。”
石崇拱手而立,微微笑着,出言直接而不逊。
他知道自己使出再多的怀柔策略,与扶光之间的过结在,他也不会对自己放松戒备,索性就开门见山。
扶光正在整装准备回撤河东,本不欲过多理会,只想敷衍了事。
可石崇说话间对俞羲和太不敬了,他一是无法容忍,二是此人带给他那种奇怪的感觉愈发强烈。
“我与我主之事,岂容你外人挑拨!”扶光怒气暗涌,戒备的打量石崇。
石崇却一脸无辜无害的笑笑:
“扶将军,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知道的,我是个商人,是个特别喜欢,并且擅长投注对赌的商人。在我眼中,没有永恒的忠诚,只有永恒的利益。”
他笑得意味深长:
“所以我不是挑拨,也许只是说出一个事实呢?你对她忠心无二,可你的小主公却不一定拿你当你回事呢!”
“毕竟她出身高贵,手下猛将如云。”
石崇状似无意的提到:
“啊……听说女郎中毒那日,是与李愈小将军在亭中对饮,李小将军把她从宫液池救上来的时候,可是心急如焚不顾一切的。旁观人都看得出来,很是上心呢!”
“李氏小将军,凉州百年望族之后,年轻俊美,银枪风流,难得的是性子稳重内敛大巧不工。”
“谁能保得你是主公身边的独一份,扶将军,我只是提醒你,有时候,你需要一些非常手段,也需要一个足够的身份……”
石崇语音在耳边,仿佛恶魔诱惑的低语。
扶光几乎是确定,这个石崇绝对有目的,不知代表了何方势力。
这样一番话,明明白白的意思,是让他反了小主公。
该杀了他。
他却是石迩的叔父,主公在乎的人不多,石迩是一个。
杀了他容易,如何向主公交待难。
扶光做事讲究堂堂正正,从不屑于与蝇营狗苟之辈为伍,做籍籍无名之事。
而且石崇敢这样挑破自己的伪装,变暗处为明处,必然也不想全然为敌,更像是一种试探。
“石迩,对不住你了,今年我生了病,仍没给你过生日。说起来,我欠你的不是一个生辰了。去岁复今年,债事何其多!”
春寒料峭,俞羲和裹着貂裘,窝在屋子里喂兔子,双兔雪白喜人,趴在她窗边小炕几上的兔窝里。
加上她,一大两小,像三个雪团子。
独她这个团子,眼睛是黑的,还闪着微光看着他。
活着就好!病的那么凶险,只要你活着,能笑,能说话,喊上一声我的名字,就好啊……
石迩吊了多日的心,慢慢落回原地。
“还有什么好说的,以身相许呗!”他玩世不恭的笑笑,轻松的语气,好像说着不相干的笑话。
得她安好,已如得到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