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的花园里。
年轻的高门大户勋贵官宦家的子弟小姐们,正拿着那位列榜首的两篇文章反复咀嚼。
这些个身份矜持,自小便认为自己高人一等的世族贵胄小姐们,诗文水平高低不好说,可辨识文章好坏的眼界却是有的。
她们拿着自己喜欢的文章,跟老牛反刍般一遍又一遍咀嚼着,好像能从中咂摸出一个了不得的颜如玉,前途无量的黄金屋来。
大概爱煞了这两篇文章,估计会有好几家的小姐,以后晚上睡觉时怀中就揣着它们,梦中喃喃呓语说些:“好句!好句!真是爱煞我了。”
不知是说爱煞文章,还是说爱煞人。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听者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然后,这些呓语又被那些爱听墙角的无良下人偷听了去,将京都这些高门大户中私宅里的隐秘事,以十文或者二十文的价格卖给了那些喜欢挖人墙角的无良子弟。
再然后,京都各大酒肆饭馆茶座酒楼,就悄悄流行起了口齿间相传的花边新闻。
其实,“宰相家后院葡萄架倒了,御史大夫在家跪搓衣板”的典故就是这样来的。那些无良下人也就只敢拿这些大家喜欢听,却不影响自家老爷仕途的话题换取几个铜钱。
真要是关乎人命,或极其隐秘的名节之事,他们断断不敢。
若是不小心,在外行走的老爷被灌了一耳朵,回来一番好查,剥皮抽筋不得好死的下场绝对存在。
靖王府敏玥小郡主帮着兄长打理了一些诗会事务,便觉得有些劳累不堪。
她默默从众人手中收拾着没有上榜的手稿,走了。然后又回头望了不远处庆亲王府家的哥儿们几眼。
幸好小郡主年纪小,一名才十二岁的小人儿。人懵懂,还不知情为何物,也就少了月牙池旁少女小姐们的探春心思,少了畈水河上荡漾的涟漪。
否则这一望,可能一望定终身,一望误终身,一望就是数十年的意动回忆。
小郡主扬起温煦的笑脸,自己哥哥文榜位居第二,给靖王府挣足了脸面。心里蠢萌地想着,哥哥腹中的锦绣文章不差,今天位居第二,不知哥哥是故意示弱还是力有不逮?
行到花园拐角处。
“敏玥,”小郡主被一道声音拦下,侧方传来一个温柔清亮的嗓音:“有人想见你。”
今儿的敏玥小郡主是一副天下大事自有他人顶着的平静心态,对那人说道:“不见。”
那人心情极好地又说道:“你就不问问,什么人想见你?”
小郡主板着小脸道:“今儿我谁也不见!”
躲在暗处的公子哥儿呲呲笑道:“没办法,人家看不上你!”
另外一人说道:“听见了,我眼不瞎心不盲,似你妹妹这样优越的家世,看人的眼光自然就高了许多。”
小郡主再没理睬两人后面的话,继续前行。
刚才两人的说话似乎并没有影响她的小心情,因为那个将她拦下的声音,是世子哥哥的。
今年靖王府诗会,一年一度参与和旁观者不下数百人。
即便已跻身在榜的人,都没有多想,并不是他们不在乎文章能不能上榜,只认为文章所长各有千秋。
却高兴坏了在一旁观局的士子或家人。
都在忙着评论,说什么:“是山不见山,空见覆水流。”
又有说道:“泰山径去无觅处,散落人间有芬芳。”
还有说:“分明是刚才提笔写就的东西,怎么转眼我就忘了自己写的什么呢?”
“罢了罢了!我再怎么写都写不出这几句来: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还是自己才不如人。”
不能上榜的众人,抒发着自己才不如人的感慨,喝着靖王府准备的上好茶水,品尝着从大内请来的御厨做的点心。
满腹经纶看似无解的两脚书柜,其实只要有一点点的耐心和体会,便能从中获得不少收获。
都是一本正经、饱读诗文典籍的文学才子,平日里也没少下笔千言。这时候总不能抓了人来灵魂拷问一番:你当初是如何想到这样写的?
众人手拿着今年诗会的上榜名单,谈论着这次诗会的零散见闻,说着“经年不见人犹在,此地白云空悠悠”的告别话语,最后一辆马车也驶离了靖王府的门前。
靖王府厚实的九钉大红门,拉着一声长长且沉闷的响声之后,终于缓缓地合上。
但是靖王府的下人们,情绪上还是有点偏向靖王世子。
虽然他们不认得字,不懂得什么是骈文,不懂得什么叫气势,什么叫起笔落笔。
但听到那一方崇敬靖王世子的文人才子说,此文较之《河中赋》,各有千秋不落下风,就以为他们的世子受了大委屈。
私下窃语中,就有了些不敬不实处。
有些恼怒庆亲王府那个从乡下来的小子,凭什么就夺了本该是世子的头名,庆亲王府的几位哥儿,凭什么年年霸榜?
何况那小子也才是个还没长全的毛头小子嘛,嘴上和下巴连毛都没长。他们觉得他们世子原是可以拿到头名的。
他们一致认为,靖王世子有大文采!
今年诗会上榜名单的消息,经靖王爷那双白腻如玉与年纪极不相称的双手,再经文渊阁几位大学士数次诵读的口,几经辗转传到了京都最具权贵的皇帝陛下的御座前。
能被朝中大臣与皇帝陛下关注,这是多大的荣耀啊!
见识了两名今年最有实力的文学士文章,庆亲王爷和靖王爷被当今陛下召来庆历宫。
在皇帝陛下处理了一系列紧急奏疏后,他俩在殿外也一直耐心等到现在。
皇帝陛下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政事,拿起两名哥儿的文章,笑着对庆亲王说道:
“你家小七真有意思,据说每年的诗会都是你府中的哥儿霸榜,今年来了个更小的,文章似乎还在其他几个之上。”
庆亲王爷弓着老腰,小心地看向眼前有点喜怒无常,却偏偏装作一副崇文不好武的模样,说道:
“都是陛下关照,孩子们才略有出息,这小七其实从小顽劣异常,最是淘气不过的,不堪大用。”
皇帝陛下失声笑道:“放你的狗屁!左右都是写些几百字的文章,谁又是大才谁又是堪大用?”
庆亲王爷暗暗擦了擦额头的汗,低头附和道:“陛下说得是,就写个几百字的小文,看不出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