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歇宿的是一家位于祁都中心的邸店,这家邸店很大,把商店和客舍分开了,即使相邻的铺店还在沽卖,但住宿的这一方并听不见很大的声响。
时间快到戌时,但大堂里汇集的人还不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块儿,挨头说话的有之,划拳吃酒的有之,单纯嗑瓜子的亦有之,不过离奇地都保持了不太吵的音量。
慕凌在二楼上倚栏看了会儿,看见云凰在和一堆商客玩牌,君琛则又在和人喝酒,也不知道是他拉的别人还是别人拉的他。
环扫了两圈也没见着他要找的人,于是他转头走下楼台。不过祁都的人真是他见过歇息最晚的,看来刚才叫旭承直接去睡觉也不是个太合适的选择。
他刚下完台阶,迎面就冲上一个端托盘的小丫头,她穿着件暗红色的麻布窄袖胡服,脖颈上带着个银项圈,匆匆忙忙地从侧门那边跑过来,瞻前顾后的同时,就撞上个神采英拔的俊公子。
被撞着的人不着痕迹地移开两步,低头打量起这个冒失的小丫头。她的打扮一半像戈壁以北的游牧族,一半又像南蛮以西的苗疆族,总之不是这边的风土穿着。
不过最主要的是,外域的民户入境不会以这样单独的个人形式,尤其是草原上的民族,毕竟他们的模样还是与中原长相有些不同,即使经过伪装也很容易被认出。一路以来并没有见到有游牧族的商队经过,这慌慌张张出现在祁都邸坊的小姑娘就很奇怪。
小丫头撞到了人,脸色都吓变了,连连鞠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一面鞠着躬,一面还要频频回首看后面有没有人追过来。俊公子好奇地朝她回头的方向看去,但没看见什么人追过来。
“你在躲谁?”
小丫头终于停止道歉了,战战兢兢地看着他道:“是讨债的人,我家在东胡,欠了债被阿耶卖给了东胡的商队。他们要来大楚互商,就把我带着一路上逼我跳舞,我是趁他们都去赌坊了才逃跑出来……”
方才她一直俯身动脑的,慕凌就看不好她的样子,此时她的头摆正了,慕凌才仔细瞧清了她的脸,衣裳和声音倒都还能勉强说得过去,不过这脸嘛……
“你说你家是东胡的?”
“对。”
身前的人乍然朝她走近了一步,小丫头冷不防吓了一跳,颈子上的银项圈都跟着叮铃铃晃了一晃,“……公子?”
俊俏公子在那一进后就不再往前了,而是哈哈笑了起来,道:“这不用怕,跟公子说,欠了多少钱,公子帮你赎身。”
小姑娘的表情看起来更古怪了,她睨着眼试探着道:“公子认真的吗?”
俊俏公子掏出钱袋在她眼前晃了晃,说:“当然是认真的。”
“这……那……”
小姑娘还在犹疑着说些什么,大公子就已经大步流星地要走出去了,“走,去找那些个商队去。”
小姑娘双目都睁圆了,急忙忙跑上去拦了他,手忙脚乱地道:“不不不,只听见他们去了赌坊,不知道哪个赌坊,你去了也找不到的!”
公子止了脚步,奇怪地看着她,道:“他们没来追你,那一开始你是在慌什么?”
小姑娘哽住,半张着嘴巴,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说道:“逃跑……毕竟是……就算没人追,也是、很怕的嘛……”
拿着鼓囊囊的钱袋的俊俏公子点着头“哦”了一声,表示十分理解,道:“那就明天再去找他们?”
小丫头虚拭了下额头的汗,如释重负地道:“好,好。”
这负还没释完,只听那公子又道:“那我们现在去做什么?”
小丫头浑然不觉地道:“都行,都行。”
俊俏公子闻言勾了勾嘴角,斜着身子偏近了小姑娘,用一双无比温邃含情的眸目瞧着小姑娘眼睛,诱声道:“随公子去玩儿吧。”
“……”
被俊公子摄住了眼睛,小姑娘这才发觉了好像有那么点不对劲,顰眉道:“去……哪儿玩?”
俊俏公子道:“唔……这边有个鎏香院听说好像挺有名气的,你一路辛苦了,公子带你去消遣消遣。”
如果说小姑娘一开始的神色是无奈又慌乱,那此刻就只能用五味杂陈来形容了。她道:“公子,我不卖身的。”话说完又补了句:“可以卖艺。”
俊公子挑了下眉,奇怪地道:“你在说什么?鎏香院是酒楼,你还不能陪公子去喝杯酒么?”
小丫头的表情十分复杂:“……能的。”
于是邸店里一前一后走了两个人出去,前头的是个朗面憋笑的俏公子,后面灰溜溜跟了个胡服丫头,也不是特别显眼,就是组合有点奇怪。
项圈下摆坠了许多银铃铛作装饰,一路上戴在小丫头颈前叮铃响。偏偏那俏公子仗着人高腿长,走的极快,小丫头为了跟得上他的脚步,只能时不时小跑起来,惹得那铃铛更响。
好几次她伸手拽了拽项圈想把东西拿下来了,结果俏公子压根不管她,径直往前走着,她一停就更追不上了,只能作罢。
这祁都人果真都是大晚上不睡觉站在路边玩的,看过来的人实在太多,小丫头被瞧得尴尬不已,只得扬声叫苦道:“公子——”
前头的人闻声回头,笑眯眯地问:“怎么了?”
小丫头顾不上铃铛响了,跑了几步追上他,气喘吁吁道:“这鎏香院到底在哪儿啊?咱们都走了一两刻钟了吧?”
俏公子道:“差不多。”
小丫头心道:“啊?就这样??”
俏公子瞟了眼她颈前的银项圈,突然道:“挺好看的。”
小丫头脸色更不好了,道:“公子故意的吧。”
这时俏公子不知在她脸上瞧见了什么,竟低头下来又凑近看了一看,才退回去又开始憋笑。
小丫头愕愕地摸了把脸,“什么呀?”
俏公子道:“没什么,看错了。”
他忍得住不笑出来,却控制不住疯狂上翘的嘴角。小姑娘脸都沉了,东张西望地找镜子,俏公子却一把拉了她的手腕再往前走了一小段,停在一处街角,弯着唇角,道:“你闻。”
脸上有什么东西的事瞬间被健忘的小丫头忘了个光,她凑着鼻子闻了闻,抬头看俏公子,“酸梅汤?”
俏公子下巴点了点转角处的凉饮摊子,“去看看?”
小丫头:“去看看。”
转角的巷子口就是一个卖凉食的摊子,兰秋的天热得很,做凉食的铺子就极受欢迎,不仅白日里要排长队,晚上也到了这个时候才收摊。
摊收的晚让他们撞见了是好事,坏的又是当他们小跑过去时,卖凉饮的货郎正在往木桶里倒卖剩下的糖水。
“等一等!”
“住手!”
卖货郎被他们的叫声震住了,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但他分明只是在倒没卖完的糖水。
眼见着一前一后两个少年人朝他的摊子冲过来,卖货郎更是顿住了手脚。“你们?”
但两个人只是愁眉望着他手中空掉的缸,一个道:“糟糕”,另一个道:“晚了一步”。
卖货郎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在叫什么,即时哈哈笑道:“哎呀,你们,要吃也该来早一点嘛。”
原来刚才他们嗅到的酸味,正是被卖货郎处理了的酸梅汤,一倒一置,气味散出巷子,就传到他们鼻间。
两人同叹道:“不巧不巧。”
卖货郎看他们一个打扮秀气的雅公子,一个胡服银饰的小丫头,也深觉这组合的奇妙。
但仔细看了一看,又不禁指了指女孩的衣裙对慕凌道:“这是你的丫头吗?你看着蛮有钱的,怎么只给人家买银,却不买好的衣服?表面看着是一身首饰光鲜亮丽了,实际粗衣麻服的硌着小姑娘多难受……”最后又摇了摇头再次表示不赞同,道:“不该如此不该如此。”
小姑娘诧异地张大了嘴,而俏公子笑得更欢了,“哈哈哈哈丫头倒不是丫头,衣裳嘛,也不是不买好的,不过她喜欢穿什么穿什么咯。”
小丫头开了开口,又什么都没说地合上了,看起来有点郁闷。
慕凌还是笑,她受不了地道:“走吧……别笑了你!”
“好吧好吧。”慕凌努力正了正色,不笑了。
两人转了身,又听那卖货郎道:“你们不吃了?”
两人又齐齐回身,齐齐问道:“不是没有了么?”
卖货郎道:“这些个是没了,不过有个我研发的新产品,你们试不试?”
大眼对着小眼望了片刻,双双点了头。
“其实比我预想的好很多。”俏公子道。
粗服银佩的小丫头刚吃进去一勺白白凉凉的雪酪,冰得她直缩牙,边眯眼边点了几下头。
凉得受不住,她就抬手扇了扇,可她并不张口,只是意义性地在脸边扇了扇。俏公子看着她用处理烫气的方式处理凉气,“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小丫头好容易咽下这口雪酪,连忙纳了几口气缓凉劲儿。明明是被这东西冻得牙口都麻木了的,她却仍双眼放光地盯紧了眼前雪乳一样洁白的小圆酪。
因为,这东西,实在是太好吃了!
雪酪含到口里,只觉凉凉沙沙的香甜触感,正想细细再品,它又化在舌尖,成为甜奶一样的冰流。
实在是比料想的好太多,本来以为是有一定危险挑战性的新品种,谁知道那么好吃呢。
小丫头欢喜地吃了几口,倏然抬头盯着俏公子问道:“公子今晚……本来是打算一个人出来的?”
俏公子手上的动作卡了壳,但是面不改色地道:“倒也不是,原本要与另一位俊俏姑娘同游的,但忽然寻不着她了,来街上找找看她是不是弃了我个可怜虫独自来玩了。”
小丫头道:“我瞧公子分明没有找过什么姑娘,遇着我之后就带着我出来了,还要胡说自己是可怜虫”
俏公子道:“那等找着她了,我与她道歉。”
小丫头红着脸低下头继续吃了。
卖货郎收着摊,见他们吃的高兴,放了碗盆得意洋洋地晃过来道:“怎么样?不错吧?”
“实在是不错。”小丫头连连道。
卖货郎扬眉,沾沾自喜道:“那是,这家伙要拿冰一直镇着,又是废了我多少原料才调出来的。”
气兴高,卖货郎也随着坐在了他们旁边,开始兴冲冲地给他们讲雪酪的研发由来与制作过程。
与慕凌又说了几句话后,卖货郎的目光还是没能从小丫头的衣裳上挪开,摇头咂舌道:“你这穿的委实好,可她……”
小丫头语塞,又来了。
“咦,你这……”卖货郎瞧着小丫头的侧脸,突然手指向上,仿佛是想指什么,但在中途被慕凌截了下来,他微笑着道:“多谢兄台提醒了,我下回一定去裁缝店好好给她做两身。”
卖货郎:“……”,欲言又止地回去继续收摊了。
没过多久,他挑着杆长担又回来了。
“姑娘,我说,把你这假面皮揭了吧。”
“?”
“……”
“怕你脸皮薄说出来难堪我忍半天了,加上你这郎君又拦我,可你这……”卖货郎指了指她的脸,露出十分不忍卒看的表情,道:“我实在忍不住啊,你这假皮的边角都翘起来了,这也太劣质了……”
云珞刚吃进去的雪酪顿时哽在喉咙里。
卖货郎看她的脸,摇头,看她衣裳,又摇头。痛心疾首道:“祁都里做这些假面玩意儿的是不多,可做的巧的也不是没有,你家郎君一看就是个眼光好懂货的,怎纵的你瞎买了这些。”
他又看向慕凌,虚心道:“原先真是误会你了,你娘子拿着钱如此胡造你也任她来,真真是很有风度了。不过以后可不要如此了,这些假皮也不知是什么做的,戴在脸上久了可不好。与其如此乱来,你们还不如买点别的有意思的……”
“……”
“……”
许是重点太多,两人都不知道要先拣哪个答,于是默了许久,慕凌才局促地咳了一声,回应道:“我们不是……”
卖货郎挑眉:“不是什么?”
“呃……”
谁知卖货郎屑了一声,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又想要骗谁呢?咦呀呀,你们这种初婚的小夫妇就是这样,其实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想我和我家夫人刚成婚的时候,那是一个干柴烈火花前月下,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好羞的?”
看两人整齐的如鲠在喉如坐针毡的神色,卖货郎摆了摆手,道:“走了走了,不跟你们多说了,你们自己慢慢体会吧。”
说完挑着他的桶就走了,留下瞠目结舌的两个人怔愣在原座。
云珞脸是烫的,心是快跳着的,连额头上并看不见的青筋都似乎在突突搏动。
两人并不相视,空气中却充斥着面面相觑的束手无策感。
实在是双双默了许久,流动在他们之间的气息都要凝结住了,慕凌才尴尬地开口道:“方才那位兄台,实在是……性情坦率,直言不讳。”
凉凉地从他侧边投过来一束阴沉沉的目光,云珞饱含深意道:“我瞧眼前这位公子也不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