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厅中,秦鄞坐于上首之位,林汐音与秦阳分坐左右。
司膳的小太监布菜,动作熟练且谨慎。
林汐音静坐着,眉眼低垂,反常的乖巧温顺。
她的手放在腿上,食指搅动着,似乎有几分不安,和昨夜冷静自持的模样大相径庭。
秦鄞轻挑眉梢打量着,眼中浮现一抹冷笑。
装扮精致,尽态极妍;香气萦绕,目的不纯。
那夜种种不过是另使的手段。这女人知对他贴扑纠缠无用,便用上欲拒还迎的招数,可惜仍旧未能得到她想要的,今日又作这番贤惠知礼的模样,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秦鄞收回目光,拾起镶金的蓝田玉筷子,夹起碗中的菜肴,往口中送,动作缓慢。
林汐音瞥了一眼,面露几分纠结之色,待那菜肴将要入秦鄞之口,她索性将眼一闭。
在秦鄞动筷之后,秦阳也开始用膳,唯有林汐音始终不肯吃一口。
赵丰用心波轻咳一声,提醒林汐音该动筷了。
林汐音便将瘦太监可能下毒一事告知赵丰。
赵丰大吃一惊,转念又想,秦鄞身为书中男主,岂会这般短命,就算饭菜中有毒,定也不会吃上一顿,便毒发而亡,便劝林汐音放宽心:
【少吃些,不碍事。】
林汐音置若罔闻,仍旧一口不吃。
秦鄞停下筷,皱眉睨着她,问道:“这菜里有毒?”
林汐音心一紧,“皇上何出此言?”
食不言寝不语,老祖宗的规矩,秦鄞是毫不在意。
秦鄞温柔笑问:“若是无毒,皇后为何不用?”
林汐音欠了欠身,恭顺道:“伺候皇上用膳,是臣妾的福分,怎敢贪食美味?”
她就直愣愣坐着,不曾试菜,不曾布让,算哪门子伺候?
秦鄞无奈摇头,给布菜的小太监一个眼神。
小太监夹起一块红烧肉。
秦鄞道:“皇后尝尝。”
小太监机灵,将红烧肉送进林汐音碗中。
林汐音心底咯噔一声,面上仍旧恭顺:“谢皇上赐菜。”
碗中的红烧肉色泽莹润、香气诱人,让人很有食欲。
但林汐音一想到这肉里可能藏着毒,便碰也不想碰一下。
赵丰干着急:【吃呀!】
林汐音瞄一眼秦鄞,未免引他起疑,磨磨蹭蹭地夹起红烧肉,只咬下小小的一口,藏在腮帮子里未咽,假笑道:“甚是美味。”
秦鄞让小太监给秦阳也夹了一块。
他倒是不偏不倚,夫妻情深、兄友弟恭,一样不差。
秦阳没有林汐音心思多,吃过之后赞不绝口,直言道这宫中的御厨,比平阳王府的好上百倍。秦鄞也大方,将御厨赏赐给秦阳,允他带回平阳王府。秦阳喜不自胜,谈笑更甚。
这般温情的画面,出现在寻常人家是稀松平常,出现在皇家却极为难得。
常言道帝王无情,但自书中可知,秦鄞对秦阳是真心实意的好。秦阳并非先帝之子。其父是唯一被先帝允许留在京中的亲王——祁王殿下。
秦阳本该等祁王百年后,继承祁王的爵位。但秦鄞一登基便特殊关照,将这个还未成人的堂弟,直接封了亲王,如此恩宠,现世无二。
当初,朝臣皆觉皇帝此举太过感情用事,争相劝谏秦鄞三思后行。皇恩浩荡易生恃宠而骄之奸佞。但秦鄞心意孤绝,并不听劝。林相也乐见其成。
秦鄞不得人心,便只能依靠林氏一族。反正秦阳封为亲王也无实权,不足为惧。
从那时起,秦鄞但凡要推行政令,必定先过问林相的意见。林相说可行便可行,林相说不成定也成不了。
林汐音抬眼看向秦阳。
俊俏开朗的少年郎,一笑便似春回大地,暖人心脾。
谁能想到,他会是秦鄞的一把刀呢?
秦鄞恩封秦阳为亲王,一来是让林相以为他感情用事、无谋无智,容易被操控,从而疏于防备;二来是合情合理地频繁召见秦阳,以下棋、品茶玩乐之名,密谋扳倒外戚,重掌京畿兵权的大事。
秦鄞见林汐音盯着秦阳失神,脸上的笑意退减三分。
*
小太监撤膳而去,秦阳告辞出宫,只剩林汐音和秦鄞,还有背景板赵丰,三人共处一室。
秦鄞没有饭后百步走的习惯,心血来潮要作画消遣。
林汐音手忙脚乱地替他调颜料,一个不慎打翻罐青绿色粉。
赵丰大惊:【惨了!惨了!这色号,狗皇帝最爱!】
秦鄞喜欢绿色,林汐音并不怀疑,只是为一罐色粉,秦鄞还能杀了她不成?
她倔强想着,拍拍手上的浮粉,不卑不亢道:“皇上,臣妾失手了。”
秦鄞扫一眼撒得遍地的青绿色粉,搁下手中的画笔,眼中一片冷意,出言仍旧温柔:“皇后可知这色粉,是如何制成的?”
林汐音不知,选择沉默。
秦鄞便将制色粉的过程,细细说给她听。
先是要将颜色石料放入小石臼中研磨,然后过筛留下较细的颗粒,之后将兑入清水搅动,让色粉混在水中,只将上层倒出。这还只完成了一半。再将混杂色粉的水澄清几个时辰,小心倒去清水,只留下的底层最细的粉末。最后,晒干后封存罐中。
林汐音听着秦鄞科普,觉得有趣。纤纤玉手不安分地摆弄着其余盛着色粉的小瓷罐,提起盖子看里边的颜色,看过后便将盖子还回去。叮叮当当一阵响。
原来这小小一罐的色粉,有这么多名堂。
“皇后打翻了朕的色粉,就没有什么表示?”
林汐音满眼无所谓。
表示?再打翻一罐?
可不是她主动要留下来的。
秦鄞背着手,从案后绕到林汐音跟前,一本正经地说道:“朕要罚你。”
林汐音微耸着肩,后退半步。
秦鄞这话,太油腻了。
赵丰打趣道:【这招我用过!狗皇帝很懂嘛,林姐,他要向你索吻了!】
林汐音皱眉。
秦鄞按住她的肩,“陪——”他顿住,笑了笑。
赵丰激动接话:【陪他一夜!啊呀呀!】
林汐音冷笑一声。
打翻一罐色粉,便要以身偿还?那色粉再珍贵,也没到这地步。
更何况,秦鄞根本不想宠幸她,又怎会真要她如此。
林汐音并不担心,静候秦鄞后话。
秦鄞执她之手,俯首嗅闻片刻,轻声道:“皇后的手,好香。”
林汐音大惊,忙将手抽回藏在身后。
难道是遇春喜起了效用?他才有这番孟浪之举。
赵丰反驳:【不可能,明德殿的熏香,我查过了,还是原来的。】
遇春喜和欢云香相遇,才会有特殊的催化作用,寻常使用并无奇效。
说来奇怪,她是两日前抹的遇春喜,洗过不知几多遍,总也洗不干净,且睡醒之后,那香味越发浓郁。这般强势锁香的技术,顶尖的香水公司都没有。
林汐音举止怪异。
秦鄞不疑有他,当她是害羞。
成功搅乱她的心绪,是他的真实用意,在博弈之中,越是冷静的人,越能占上风。
“朕要罚皇后,赔朕一罐青绿色粉。”
林汐音一时无语。
不过一罐色粉,他坐拥天下,予取予夺,也要她赔?
“皇后不善书画,自是不知,这青绿色粉的珍贵。制作工艺繁复不说,磨这青绿石粉用的青金石和绿松石产量也极为稀少,是有价无市的上品色石。”
林汐音不肯轻信,求证于赵丰,得知却是如此。
“既然是有价无市的宝贝,臣妾愚昧,不知该如何获取?”
“皇后不知?”
林汐音沉默。
秦鄞收起温柔伪装,厉声道:“那便等皇后想明白,再来明德殿。”
林汐音才终于了然,秦鄞留她用膳,让她调颜料,都是故意为之,为的是抓她的错处,让她不能再上明德殿打搅他的清净。碍于林相权倾朝野,外戚干政严重,他不便无缘无故勒令她,只能想出这法子合情合理地疏远她。
他明知原主不善书画,所以才心血来潮要作画消遣。
林汐音看一眼赵丰,用心波叮嘱他留意旁人后,便毫不留恋地离去了,倒是让秦鄞有几分意外。
想到在明德殿吃的那口红烧肉,林汐音辗转难眠。虽然她趁秦鄞不注意,将肉吐在手帕里扔给了玉新藏着,但那肉始终在她嘴里含了多时,若是有毒也已经混入唾液,吃进她腹中。
在她闭眼假寐时,忽然察觉床幔被人掀起,一阵稀奇的奇特香气飘来。
遇春喜!
林汐音心惊,仍旧闭着眼假装熟睡。
手上一阵凉意。
有人正在给她抹遇春喜。难怪这两日任凭她如何洗手,那味像是深入骨髓一般,始终难以退散,竟是有人趁她熟睡,每夜都给她新抹上。
林汐音一把抓住那人,猛然挣开双眼。
玉新惊恐万分地望着她。
林汐音一把挥她在地,冷声道:“你终究,还是向着姑母!”
玉新嗫嚅着想要解释。
林汐音讽刺一笑,“你是林家的仆从,本宫是林家的棋子,你怎会听本宫的。”
玉新吃惊抬起头,“主子!若不能怀上龙子,主子在这宫中,该如何自处?奴婢是为主子着想。”
林汐音趴在床沿,盯着玉新半晌,忽的向她伸出手。
玉新疑惑。
林汐音拉玉新起来,允许玉新坐在架子床前搁鞋子的长几上。
要应付林太后,她需要个帮手。
赵丰是秦鄞太监,身份不方便,玉新再合适不过。
“本宫要你忘记太后、忘记林家,只效忠于本宫,你可能够做到?”
玉新不解问道:“太后是主子的姑母,林家是主子的母族,主子为何不愿依靠?”
林汐音眼神坚定:“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本宫谁也不靠。”
玉新震惊不已,不作他想,跪地磕头表决心。
她的心本就向着林汐音,是因听了林太后那番话,为林汐音往后的境遇担心,才会依照林太后所言,做出给林汐音偷抹遇春喜之事。
现在,她发现林汐音自有决断,并非因傲气不肯低头,才拒绝林太后好意,自然全心听命于林汐音。
*
翌日一大早,林汐音便谎称头晕,让玉新去请太医来诊脉。
来的是太医署的头号人物——胡太医,摸完脉后十分确信。林汐音身体康健,并无隐疾。念及林汐音睡不安稳,只给开些安神助眠的汤药,让林汐音闲来无事当茶饮,便恭敬告辞而去。
林汐音这才安心,喝过两日,以此为由,派玉新去太医院,给胡太医送赏,顺便打听那与瘦太监私相授受的小眼睛医员,到底是何许人也。
玉新回来复命,说那小眼睛医员已失踪了两日,太医署中人也正找着。
林汐音皱眉思索着。
恰好这时,来人报信——明德殿召见她。
林汐音眼睑微抖。
竟还是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