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收船马税是何意。”
在蒲州城进城之处,这十余骑人马却与进关税吏发生了冲突。
“这位郎君莫要急切,一听您的口音,就是从外郡来的吧。您不了解,这是我们河东郡蒲州城的新政令,为的是轻徭薄赋。”
那税吏是个有年纪的,见一群气势汹汹的男子也不惊慌,捋着须持着笔,坐在简易的桌案后。
这关卡设置在城墙外侧的瓮城里,城墙高处是严整的守关将士。真正的城关只开了一道小门,仅容挑担子、推独轮小车的行人通过。
其余乘坐人的四轮马车、拉车马匹,载货的驴车、牛车,还有像他们这样骑马的行人,通通都被拦下,在这瓮城里排成长队,一个一个登记交税。
“轻徭薄赋还交船马税?我不交又待如何。”
年轻随从脾气是个急的,瞪着眼睛捶在桌面上,想拎起这个小吏狠揍一拳。但瞄了一眼城墙上守关将士,他们手持长矛,背负弓箭,腰挎长刀,便知在此处硬拼,绝讨不了好处。那英武男子一看就是领头的,但他抱臂在后侧并不说话。
“不交税,是绝对过不去此关的,此乃我河东郡之政令,小郎君请看。”
那税吏指了指身后城墙上张贴的告示,明明白白写了:车马入蒲津关,要按照数目缴纳一定的关税,此税用来维修蒲津渡浮桥,进关后不再收税云云。
后面排队交税的车马,见这几人打嘴仗官司迟迟不动,已经等的不耐烦了,纷纷嚷道:
“别磨蹭了,咱们还等着进关做生意呢。这小郎君别不乐意了,赶紧交税吧。蒲州城只需进关缴这一次税,其余贸易往来,官府一概不问,通通免税。这已是天大的好事,放眼中州,哪里还有这样自由贸易的地界。快快拿出钱来交了吧。”
“是啊,快交了吧…”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各地口音都有。
男子轻车简从,本就不欲人注目,如今喧闹一番,他冷酷的黄褐色眼睛里满是不耐,听闻此话已皱起剑锋般的眉头,薄削无情的唇紧抿。
“交税,走。”
见他发话,他的随从才不情不愿的掏钱,给这十余匹马交了税,进了城。
半月前,陇右,金城王宫。
“这是河东太守俞秀松的信,他拒绝了联姻,绍儿你看看吧。”
刘渊召外甥檀济绍进宫,把一封帛书递给宫人,宫人恭恭敬敬接过来,捧在头顶,献到檀济绍桌案前。
汉王刘渊年介五十,正值壮年。作为内迁中原两百年的匈奴贵族,早已接受汉家教化多年,对汉家文化了如指掌,穿着和生活习惯都与汉人无异,面上看是一个威严雅致的士族中年男子。
只是他浓重的络腮短髯,黄褐色的深邃眼睛,和高大魁梧的粗壮身材,才在不经意间显示着他异族的血统。
当年匈奴拥有漠北之地,被汉朝的卫霍二将军领汉家骑兵追着打,饮马瀚海,列郡祁连,封狼居胥。匈奴被彻底打残,漠北无王庭。
二百年后,匈奴五部已无寸土之地可以立足,只得苟延残喘于并州、陇右、凉州一带。他作为贵族,携带外甥檀济绍,入洛阳为质。
晋朝待他还可以,虽压制他的官职多年,但未限制他游历。故而他在晋朝河洛一带,与大族世家交好。
他见识过晋朝西都长安和京师洛阳的繁华奢靡,也深深了解晋朝的王族世家已经烂到根子里。
平民百姓被重税欺压剥夺、大量土地被兼并进入世家庄园。
世家们在做什么呢,拿着南海的珊瑚砸碎了,显示富有,或者是拿珍贵的蜡烛当做柴火,还有用上百匹绸缎围成帐幔来斗富。
何不食肉糜的君王,贪婪的大臣,岌岌可危的世道,加上八位争权夺势、内斗不止的藩王。这天下搅动风云,才有了如今他汉国的裂土封疆。
他从晋朝的一位臣子,趁机逃脱回到匈奴五部,成为现在一国君主。
虽然他始终称的是匡扶汉家正统,但其实骨血里流淌的仍旧是狼子野心。
这一点上,檀济绍不愧为他最欣赏的后辈,不仅长相相似于他,而且性子里完美继承他们部族先祖的野性。
金城,甚至半个陇右,都是檀济绍打下来的。他不如舅舅表面上的文章做得好,也许是还年轻的缘故,自从起兵建国以来,他就撕掉了披在身上汉家那一套伪装,彻彻底底抛弃了多年的汉家典籍教化,而无师自通地点亮了对带兵打仗的绝世天赋,同时也暴露出了草原蛮族的征服欲与暴虐嗜杀。
为此,刘渊曾多次敲打他。
檀济绍皱着眉头读着这封信,俞秀松在信中言辞恳切地表示着,自己女儿是多么的鄙薄平庸,配不上英姿神武的大将军。
“俞秀松还占着河东,这门婚事需要促成。河东土地沃野千里、盐铁丰饶,偏偏又有大河高山雄关天险,如果不能得到河东归顺,我们要花费相当多的兵力来攻占蒲津或者轵关。”
刘渊略微深思,还是希望不费兵卒得到河东。
是什么原因,给了河东俞氏那个老东西胆量,敢于拒绝汉国国主提出的联姻呢?
檀济绍皱皱眉,他原本就听闻俞氏女名声极差,如今却被迫要娶她。他本是一个事事都要掌控于手的性子,心中更加厌恶这种,不由自己所控的安排。
他坐在蒲州城的一家客栈的二楼,居高临下观察着下面的街市,想着半月前在金城王宫读过的回信,思考着这个问题。这也是他微服私访河东郡的原因之一。
转眼已是三月仲春,河东虽偶尔仍有霜冻,但耐不住草长莺飞,黄河冰化,熏风送暖,春日终于姗姗来迟。
几年前从关中刚来禹州时,佃户吴传富还没成亲。
河东这里土地肥沃,但是风大霜重,庄稼收成不行,饭都吃不饱,拿什么交租,把关中大汉难为哭了。
佃户们眉间的疙瘩,成了太守府司农从事贾布心底的结。他翻书、看土、试种、求问,人黑瘦了一圈,太守府里的人都认不出来了,才渐渐开了窍。
原来得专门留株选种,得选植株茎秆结实的、耐冻的。这样的植株选育出来的种子,种出下一代,才能保留上一代结实耐冻的优势。
一块地不能总播一种作物,得换茬轮着种。黍、菽、麦、荞用轮作法,这一季这块地种菽了,收货了豆子,下一季就可以种麦。否则,土壤地力消耗量大,易造成“歇地”。
贾布想把这些经验,应用到更多的地方。
可是他没有机会,因为以前掌权的宗主不重视,他人微言轻,纵然先夫人、太守都想施行这些法子,却只能小范围推行。
贾布无奈只得经常去田间地头,一对一、手把手地跟农夫传授经验。勉强让吴传福这样的佃户能吃上饭,不饿肚子,交了租。
其他州县的百姓,他再也无能为力了。
多少年了,他空有一身农事经验,却苦于能施展的只有这地界,收效微乎其微。
但是今年不一样了,女郎给他撑腰。春回大地,他指挥所有的佃户,三月下种,按时耕作,依法补苗。
如今田野间荠麦青青,一片喜人的新绿。只待五月翻犁,八月金秋丰收。仿佛已经可以看到人人喜气洋洋,孩子们大口吃着黍糕的景象。
俞羲和戴着帷帽,穿着利索的短打,袖子撸到手腕,抬手遮着太阳,站在田垄上遥遥远望着农夫在田间劳作,田垄窜出的微风轻揉着脸,说不出的舒服。
青锷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领着五百部曲修房子、开挖沟渠。他们十几人为一队,好几队正在佃户的窝棚那里,运来木头、砖瓦、泥坯搭建;还有好几队在田垄河沟里抡着锄头开挖,忙的热火朝天。
贾布四十多岁,瘦削的下巴上一缕短须,黧黑的脸,是经常在田间地头劳作才晒出来的。他蹲在地头跟老农闲聊:
“播种期很关键,薄田早种,沃土当时,要顺天时,量地利,则用力少而成功多。”贾布耐心地跟农夫讲解着。
俞羲和新奇地穿上一副木屐,也沿着田垄走过去,她的屐齿上沾了泥巴,很快就沉的拽不动了。她拔不出脚,便腿上用力,身子不由得摇摇晃晃,一不小心失去平衡,就歪倒在了旁边的田野里。
这下好了,帷帽也掉了,木屐也掉了,脸上、手上、浑身都是泥坐在地里,压断了几根小苗。
她呆了呆,抬手抹了把脸,脸上更多泥巴了。泥土和青青黍苗混合的青涩芬芳扑在鼻子里,俞羲和仿佛觉得这种感觉很新奇,忍不住坐在地里开怀大笑起来。
她的衣衫朴素、动作不雅,脸蛋脏脏、一身狼狈,但是却笑得让人觉得,她如这和煦的春光,直指人心、真挚坦率。
“那是贾郎君家的女郎吗?生的真好。”跟贾布聊栽培的老农夫眼睛昏花,笑呵呵地问。
他不认识俞羲和,只觉得这女郎返璞归真,和一心关爱他们,从没有士族架子的贾从事一样真诚可亲。
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不瞎,谁好谁坏,分的清。
贾布忙到:“老乡,这可不兴乱说,那是我的主上,咱们河东郡太守的女公子。这些种植的好法子能推行于世,都多亏了主上。”
老农却有些耳背听不清,用手拢着耳朵侧过身问:“您说什么?多亏了谁?”
长明同样一身短打穿着草鞋,顺着田垄走过去却毫无阻碍。
他试图把俞羲和从泥地里拉起来,但她自己乐呵着笑了半天,就是不伸手,还抓了一块泥,恶作剧地丢长明。
“嘿,看打!”
长明一闪,那泥块落到身后。他无奈的想躬身去把她扶起来,她却已经蹒跚学步一样的,自己挣扎着爬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