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战之前,扶光、青锷、孔苌等人初归来之时,俞近之曾与他们有过一次长谈。
对面三人面貌各异,不是出身卑贱,就是出身胡族,均历经战火淬炼,体貌雄壮,但彼时彼刻,都规规矩矩照着汉家礼仪,跪坐于席,端正对答。
俞近之问扶光:
“我们耗费兵力固守晋阳有用吗?”
扶光答:“有用,晋阳北接鲜卑,南通关中,东出河北。晋阳存,则河东存、并州存。若为免于沦落匈奴铁蹄之下,则并州不可失,河东不可失,晋阳不可失。晋阳必守。”
俞近之没有问几人,你们是否还忠于本心?晋阳如此重要,你们会不会一己之私欲,趁机取晋阳而据之,鸠占鹊巢?
但最终俞近之放他们进了城,晋阳守军五万,鲜卑拓跋部骑兵两万,扶光带来的玄甲军十万,俞近之全权委任扶光,对合兵之后的军力进行调动布置。
也是赌一把,赌他们还有良知,还忠于信义。
后来事实证明,河东是幸运的,俞氏是幸运的,天下百姓是幸运的。这些出身底层的英雄,是难得的忠义之士,他们终结了沧海横流的乱世,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
扶光将俞羲和送回晋阳后,不顾自己也在洪水中受了伤,引发了旧疾,而是立刻着手对大决战进行布置,趁势灭掉魏国。
灭国之战,堪称震撼恢弘的大手笔。
拓跋漪卢领着两万骑兵,为北路军,北出雁门、向西经河套、绕陇右转而向东,千里奔袭夺陇关,出其不意抄了魏国西北方向的退路。
青锷,李愈领玄甲军两万,为西路军,取道河西,夺萧关驰道,从北扼住关中咽喉。
孔苌领玄甲军一万,为南路军,自南阳盆地潜入伏牛山区疾风骤雨夺武关,从东南方向压迫关中。
俞近之领守军三万固守晋阳,俞炳之领两万守上党。
扶光亲率七万玄甲军,从中路突破函谷关、潼关,不可阻挡地撕裂魏国防线进入关中,兵锋直指长安。
扶光策马走在华阴,回首遥望河对岸孤独屹立的蒲州城。
蒲州的黄河浮桥,自从当年被烧毁,就再也未曾重建,民生凋敝,商业萎缩,要等下一个盛世才有机会。
扶光策马领兵踏进长安。他笃定地预知,他会一直陪伴她,这盛世繁华,必会重现的。
灭魏国一战,投入兵力仅十七万,此战惊才绝艳,空前绝后,战斗减员极少,战果极硕,世所罕见。由此,一代名将横空出世,照彻横贯于世二百余年。
至此,扶光以一人之力,毕其功于一役,扫平北方,成一统之势。
洪水之后必有大疫。
高僧大能盛世修行,乱世则下山救人。
“求大师,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解灾解厄,开戒救人。”
那位清凉山灵鹫寺的主持佛图澄,早已在扶光求信到时,提前数日派遣数百弟子到了晋阳,他们精通医理,预备的就是洪水渐渐退却之后,防治大疫蔓延。
俞羲和被救回晋阳后,一直在昏迷。
她呼吸平稳和缓,性命已算是保住了。但不知为什么,她如同一个睡美人一样,容颜绝世,人却怎么也不醒来。
扶光大战之后,让其余将领处置善后,自己从长安一刻也没停地沿着驰道奔回晋阳。到了晋阳,进了府里,来到俞羲和塌前,便支持不住地病倒了。
他本就在白山身受重伤,如今又历经洪水侵袭,一路辗转大战殚精竭虑,全凭一股意气支撑,此刻见到俞羲和发丝松软,衣衫洁净,安安稳稳沉眠在锦绣被衾里,心里一松,新疾旧患汹涌侵袭而来,铁打的人也终于撑不住倒了下去,发起了恶寒。
扶光带回来的不老草,正等待佛图澄大师到达,然后秘制入药治疗俞羲和。
佛图澄在洪水退却不久就到达了,然后观察了两人情况,先来救治了扶光。
扶光撑着病体,拒绝道:“大师,求您了,先为主公诊治。”
面容深邃的胡僧,温和劝慰道:
“施主莫急,女施主的病,不是一时半刻能治好的。你信中所说的不老草,乃世间奇药,秘制入药可解女施主身上大部分的热毒,能极大地滋养修复她千疮百孔的身子。只是她根骨受损,需辅以内力,才能化开吸收药性,救治女施主时还需你帮忙。先给你看病,你快点好起来了才是。”
佛图澄这样一说,扶光比听了圣旨都听话,天天一边守着主公,一边忙不迭地接受治疗,一边还要处理日常送来的邸报和魏国俘虏等事。
如今的晋阳,不,整个河东郡,甚至并州,乃至大半个的北方,扶光已经手握重兵,集大权于一身,成为无冕的领袖。
他的叔父赵王匐勒,对他也已经鞭长莫及,在绝对的实力之下,再也不敢视他为子侄后辈,轻视于他了。
如果以太行为界,扶光为首的河东集团,已占据天下三分之一的沃野山河,足以与赵国和南晋分庭抗礼,裂土封疆,雄踞一方。
大战之时,尚有小部分魏国骑兵卷携着后勤部队逃脱,其中就有医官许叔云和青萍。扶光派兵继续搜寻他们。
扶光毕竟是练武之人,这日他身子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听闻最后的残余已经找到,领兵就去了郊外。
晴空,满天触手可及的星斗,地面上是洪水淤积的淤泥,时不时有尸首断肢残臂支棱在外面,血海横流,淤泥都是暗红色的,彷如恐怖炼狱。
俘虏的小部队已经挨个捆扎好,手无寸铁任人宰割地齐齐地跪成一团。扶光逡巡着这些匈奴人,猛然看见了一个独眼龙汉子,是那个砸碎云车车柱,致使主公险些遇难的魏国大将伏力度。
那独眼龙满脸是血,断了一臂,还抬着头瞧着扶光“嗬嗬”地狂笑。
扶光寒伤未愈,纵然告诫自己要平静,但仍旧被直窜入天灵盖的剧痛折腾地生了些许暴戾。
玄甲军军纪,向来不杀俘虏,扶光本不欲理他,但伏力度却尚且不知好歹,身为阶下囚却冷不丁地用汉话大声挑衅:
“你也是胡人,部族被汉人奴役践踏,却甘心做汉人的狗,你是个叛徒。”
“你摇尾乞怜,只求一顾的所谓的女主人,呸,就是个贱货妖孽,在长安这些日子,我主将其困于床榻之间,那把小细腰,玩弄起来,呵呵,别有一番销魂滋味……婉转求欢,夜夜承宠于我主榻上,是我主掌中雀、笼中鸟,任其予取予求。我主早已腻了,将她视为敝履,赐予诸将,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你还拿着当金珠宝贝,真是可怜可笑,哈哈哈哈……”
扶光骤然回头,鹰视狼顾死死盯着狂笑的野蛮汉子,如同看一堆死肉,眼神可怕的骇人。
“你对她如此死心塌地,敢说不是贪图□□,难不成如此不忿,还未曾做过她入幕之宾,未曾尝过那妖孽的滋味,你能叛了自己的部落,还不如反了她,把这样的美人囚禁起来好生玩弄享受一番……”伏力度言语愈发淫猥起来,恶毒地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
“闭嘴!”扶光大吼一声,目眦欲裂。“你敢侮辱我主。”
他心中疯狂撕扯,既为这个垃圾言语中对自己心中最圣洁的人的侮辱感到愤怒,又为自己尚存的那一丝被唤醒的肮脏欲望感到恶心自唾,生怕他绘声绘色描述的糜艳恶欲真的曾加诸主人身上,又为自己不能早点救她脱离苦海以致遭受伤害而悔恨万分。
面对邪恶的诱惑,他的动摇,即是不忠。在这个瞬间,扶光自毁自弃,自觉罪恶不堪,心神痛苦破碎。
也许主公的善心当年救的就是他这样一条毒蛇。一条沉睡的毒蛇。一条沉睡着却即将被恶魔唤醒的毒蛇。
他真是个畜牲。
“我不会背叛主公的。”扶光冷静下来,抽出腰间长刀,信手一挥刀尖斜指,狂乱的眼神逐渐冷冽。
“你,该,死。”
扶光挥刀砍断了伏力度的头颅,那“桀桀”狂笑戛然而止,鲜血飞溅到扶光面上,染红了他的眼睛。
青萍和许叔云幸运的没有死于乱军,而是活了下来,虽吃了不少苦头,但是好在都保住了性命。
青萍牵挂女郎,不顾浑身的伤,第一时间奔到了女郎榻前伺候。
许叔云见女郎晕厥,掏出他多次死里逃生也没有丢弃的金针,给女郎针灸起来。
整整一夜,俞羲和原本雪白的肤色,渐渐透出一点红晕,天将明未明之时,她悠悠醒转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一时间不知自己是不是身在梦中,望着床边围拢的亲人们,以后余生应已经渡尽劫波,思及此,不由泪盈于睫。
但却不见那个人,扶光不在这里。
佛图澄双手合十,口称佛号,俞羲和微笑道:“大师,又见面了。”
“正是,老朽早就说过,女施主福慧深厚,有大功德。即使遭逢大难,也必有神佛保佑,转危为安。女施主身具佛性,如今有一事,却要请女施主及时阻止。”
俞羲和不明所以,直到佛图澄亲自驾马车,河东众人护送,病弱不堪的她在破晓时分,出了晋阳城,到了郊野。
俞羲和这才明白,为什么慈悲为怀的大师,偏要她在这个时候出城。
从砍杀出言不逊的伏力度起始,扶光如杀神般一杀而不可停止。他堕天入魔一般砍了这些成千的俘虏头颅,堆成高大阴森令人恐惧的小山。
黎明将至,天际血红,他踏着这些尸骨,小腿趟在尸山血海里,像一个撕破佛晓,毁天灭地的魔头。
无人敢劝,只要有接近者,便被他无差别的刀锋逼到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