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雪,田野里有些泥泞。俞羲和乘坐马车前往俞氏屯耕之地。
河东一郡,三州十九县。
禹州、脽州、蒲州,三州中,俞氏大本营所在的禹州,是河东仅次于脽州的,最肥沃的一块土地。
这里地处汾水与黄河交接的冲积平原,不仅地势较高、排水方便,而且土层深厚、质地松软,有相当肥沃的壤土层,历来种植作物以粟、麦为主。
粟,得益于适应性强、产量稳定的特点,成为此时此地最主要的粮食作物,脱粒后,即是黄小米。
麦因价格低廉,贫民也多蒸食麦饭食用,而且产量较多,还是牲畜的主要食粮。
“打,狠狠地打!打死为止!”
黄安是俞府从事总管,这一个职位他经营多年,他已经成为俞府各项杂事,真正意义上的管事人。
晋朝士族风气高雅,崇尚清谈、不事农桑。
当年俞秀松在入仕之前,是一个关心乡野农事、精于筹算的郎君,也曾在河东传为士族异类,遭人耻笑。
这时的黄安,正稳稳当当坐在一把胡凳上,看着十几个手下鞭打地上被捆起来的一干胡人。后面还有一个小吏属点头哈腰给他打着扇。
俞羲和到的时候,就看见那些胡人被打的满地打滚,哀声连连,背上都是成片的血痕。
“女郎在此,还不住手!”青萍厉声喝到。青萍扶着俞羲和,长明单膝跪地,让俞羲和踩着他的膝盖下车。
俞羲和很快就发现,打了一顿之后,长明好像收敛了一些身上难驯的野性。
“是女郎……女郎来了……”
青萍的话语让那些流民发现了俞羲和,他们满含希望争先恐后地看过来。
“哎呀,区区小事,竟然劳动妹妹亲至,实在是为兄的不是。”黄安忙不迭的一溜小跑来到俞羲和面前,他望着俞羲和那张玉白的脸谄笑。
一转身,又板起脸朝着贾布斥道:
“你是干什么吃的,怎可将此间杂事报知女郎,惹得女郎烦心。”
这黄安,其实也可以算是她远房的表哥。
俞氏宗主俞尚,辈分极大,是她父亲的叔父。俞尚已故之妻为士族薛氏,是黄安外祖之姊。
因这一层关系,沾亲带故的,宗主俞尚就指定他做了俞府从事。
俞羲和迤迤然走过去,青萍先扫了扫那刚刚黄安做过的胡凳,才伺候俞羲和坐下。
“发生的事,我大概都知道了。”俞羲和抚抚衣衫,淡淡道。
“既如此,为兄这便下令仗杀这些贱胡。”黄安豆子大小的眼睛里冒出一股残忍兴奋的精光。
俞羲和不喜他这幅样子,淡淡垂眸道:
“我带回来的人,岂容你随意喊打喊杀,我想听听他们的说法。”
她抬头看着那些捆在地上的胡人,有一个是许叔云大夫跟她提过,这十几个胡人中为人比较仁义的。
她记得他名字,指着他开口问道:“支雄,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那汉子没想到女郎居然知道他的名字,咽下嘴里的血,悲愤开口道:
“女郎明鉴啊……我们并未争夺水源,只是发现一个池塘,便凿开冰,用了水。我等并不知池水珍贵,只是借用池水沤麻而已,并未打算抢夺水源啊……女郎明鉴……”
他被打的口鼻流血,高大的身躯瑟缩着。
“给他们松开。”
俞羲和微微看了长明一眼。长明抽出短刀,给他们挑断绳子。这些胡人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
“女郎不懂这些事,也无需弄懂,还是让为兄来处置。”黄安谄媚的凑上前,却被俞羲和的眼神扫过来,硬生生停了话语。
“我懂与不懂,不劳费心,我现在要弄清情况。我问你,你是因为他们用了池塘的池水所以才毒打他们吗?”
黄安理直气壮地说:
“正是啊,这池水是雨天蓄的,本就预备灌溉所用。他们沤麻,动用了池水,需要灌溉的时候怎么办。误了农时谁担当的起?”
“我自有方法提水。不过……”
俞羲和看着黄安:
“黄从事,我记得在月前,已经颁布了新律令,其中有一条:河东治地,不可动用私刑拷打佃户平民,违者受罚四十鞭。不知你是否还记得。”
黄安赔笑道:“记得记得,只不过这个新律令……宗主大人不是还没发话吗……”
俞羲和反而有些好笑:
“我父亲乃太守,治下一郡,所颁律令就代表朝廷所颁,还需要宗主亲自告诉你开始实施吗?你眼里还有没有俞府、有没有太守大人,还是说,只认你的主人?”
黄安一个激灵,肥胖身子秃噜到地上:
“妹妹……不,女郎宽恕……小臣不是这个意思……这些杂胡,他们还配算人啊,这年头多少胡人饿死也无怨,打杀几个难道不行……”
俞羲和冷冷地打量着他,手指西边:“黄从事可知那里是什么地方?”
黄安望着她素白纤长的手指,一片茫然。
“你可知汾水岸边,从上古便开始供奉稷王庙、后土祠。我河东之地,是全天下农耕最早开始的地方。”
“别的州郡我管不了,但是在这个地方,不该有被饿死的人。”
“念你是初犯,长明,二十鞭吧。”
那个一直默默守护的黑色身影低头领命。
俞羲和登上车,身后传来的是噼啪噼啪的脆响,和黄安杀猪一样鬼哭狼嚎。
那哀嚎声音引来了更多的佃农,几百户人家从各自居住的窝棚走出来,远远近近地看着,那个平时作威作福的黄从事,被女郎惩戒。
他们都不敢出声,风波过去之后,女郎并不会时时在这里,恐怕还是他们这些升斗小民遭殃。
二十鞭停歇后,俞羲和看着他们。
那些佃农里,有胡人也有汉人,他们有的神情麻木,有的受伤了搀扶着哀痛□□。
远处传来车轮粼粼声,青锷押送着一车巨大的木质构件,和两车粮食、布匹、药物,出现在田间小道上。
她站在车驾高处,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看着一双双注视着她的眼睛:
“我知道,你们以往过的很苦。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你们离开家园,来到了禹州。”
她指着远处的马车:
“看到了吗,那是要安放在这里的水车,还有两车过冬的粮食物资。”
“水车就是一种,可以利用风力、水力或者人力、畜力提水灌溉的工具。省时省力,以后再也不用担心水源不足。明年春天,俞府还会重修灌溉水渠、栽种草棉。”
“这个冬天,也许很难熬,但我保证,这是你们最后一个难熬的冬天。”
“我想告诉你们,你们并不是只配如牛羊一样活着,你们是我河东子民。”
“我河东之地,将赋予你们好好活着的权利。”
她听年纪大的侍女说,她的母亲是个善良的人,这样类似的话,母亲也曾说过。
她是个不肖女,太过顽劣不堪。她的所思所想、她的所言所行,不知是否有所长进。
俞羲和努力想要大声说,但是寒冬的风太大,话说完,她灌了一嗓子风,痒的握拳咳嗽了几声。
人群很寂静,她的咳嗽声在寂静里格外明显。
突然人群里不知何处传来了一个小小的声音:“后土娘娘……”
河东禹州之地,汾水缓缓流经,水边有古老的后土祠,供奉的是后土女神。
后土神与稷神并肩为社稷之神、农耕之神。
只是乱世烽烟四起,神庙祠堂已经破败,久无香火。
连年之乱,饿死了那么多人,再也没有什么信仰,可以支撑人们相信和供奉神明。
但是,现在这些经历流亡而来的乡民,眼睛里却重燃了信仰之光。
他们朴素的思考让他们深信,给他们吃饱饭、穿暖衣、不饿死的人,就是他们的后土神女。
凡人之躯,堪比神明。
像一个火星落入了秋季的枯草荒原,像一滴水珠掉进了沸腾的油锅。
在这冬季的冻土之上,衣着破烂的人们带着虔诚的表情,全都伏倒在地,集体呼喊着、跪拜着:“后土娘娘在世啊……”
俞羲和没有料想到这个阵势,不由得后退了一步,然后就站住了,眼泪不由得涌上眼眶,仿佛有些理解了母亲当年的心情。
幼时母亲曾抱着她在膝上,跟她讲圣人之说: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
其实母亲才是那个努力让人们吃饱饭,过上好日子的人。她不过是走母亲走过的路,甚至现在也只是给他们许下一个愿景,他们便如此信任与回馈,得到了这样虔诚的奉献。
俞羲和站在远远的高处土坡,默默看着青锷带着侍卫、民夫,在河沟那里安装水车。
长明陪在她身侧,自从她在榆树林收容流民那时起,他便发觉她与这世间大部分士族相比,有着绝对的不同。
他曾试图忽略过,但是她如今做的事情,让他从心底感到震动。他第一次专注地望着她的侧脸,试图在她表情里,读懂她的内心。
但今天她的脸上,没有明媚灿烂、张扬肆意,而是有些追忆,有些忧伤,还有些茫然,有些无措。
她才十六岁,虽飞扬跋扈、恣意妄为惯了,但也心智单纯、本质纯善,还是个被宠坏了的贵族少女。
水车周围围着一堆人,有男子、妇女还有流民孩子。
少年人看着侍卫的铠甲、刀剑很是艳羡,孩子们对水车更加好奇。冬日里的喧声笑语,在这块土地上不知有多久没有出现过了。
“女郎,婢子想到一个词,乐土。”青萍笑得狡黠,眼睛亮晶晶的,故意引女郎说话,免得伤怀。
“好丫头,让你练的字都写了吗?”
俞羲和从沉默中回神,瞧着青萍笑了笑,这一笑里有些释然,她还是那个混不吝的混世魔王,万事不入心的天之骄女。
她喜欢宠这个呆侍女,老喜欢逗弄她。最近发明了新的逗呆丫头的好方法,让她在自己身边整理书籍,也顺便认字、读书。
“女郎啊,饶了婢子吧,婢子真不是那块材料。浪费的笔墨纸砚不是钱啊!”青萍一阵哀嚎。
说到这个,俞羲和更气不打一处来:
“呆丫头,还好意思说,让你练就练,你给我霍霍的钱还少吗,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您也把钱使在刀刃上,多偏心偏心别人。对了,长明!”
青萍终于反应过来,这有现成的靶子啊。
“他肯定也不识字啊!让长明别整天舞刀弄剑的了,也跟您认些字、读读书。以后出门在外,说起来是女郎的手下,也充些门面,别丢了咱俞府面子不是。”
青萍一脸讨打的表情,迅速转移了俞羲和的火力攻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