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之后,就到了五一放假时间。
杜康考得和上学期期末差不多,班主任沈海琴老师很满意,让她继续保持。
杜康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觉得能和老太太交代了——学画画没让学习退步呢。
可惜老太太听了并没有多大反应,昨晚到家开始,老太太就心不在焉的。后来杜康才知道,原来镇上已经组织开过会了,关于开发十里街的事。
“开会的时候说了,搬迁的话给宅基地和钱,自己造。领导说,也可以要商品房,咱们家老房子的面积,大概能得个两套。”老太太拍着杜康的手,“我已经想好了,一套我们自己住,一套租出去。到时候就算有什么事,囡囡每个月也多少有点进项。”
杜康顿时愣住了,“……我们,搬吗?”
老太太叹了口气,“不搬,就得花钱修屋子,虽然政府说能承担一部分……到底是不划算呐。”
搬或留,原来是能自己决定的啊。
一边是唾手可得的两套房,再也不用她毕业之后努力工作攒钱买新房。一边是倒贴十几二十万,修复这座饱含她童年少年时期窘迫生活的老房子。
理智的人都知道该怎么选择的吧。
可是……为什么会迟疑呢?
杜康想起许教授第一次来那天,老太太站在她们家门口,仰头望着老屋的神情。
想起老太太每当说起无忧无虑的少女时期,脸上泛起的光芒。
想起爷爷在老谭弄底买的白兰花,他们在这里结婚生子,本该白头偕老……
想起爸爸和她看过同样院子里的蓝天,走过同一条石板路。
不同时空的人在这条十里街往返交错,好像命运都有了轨迹,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成了见证者。
搬走固然容易,想要回来……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杜康站在十里街的尽头,横跨白水河而过的拱桥,在水面上倒映出三个完美的圆。河的那边,高楼林立,人流如织,是到处都能见到的花花世界。
而河的这头,白墙黑瓦连成一片的江南民居,白水河分为三道支流纵横而过,汇入不远处的京杭大运河。这里是白水镇千年来沉淀的历史,是江南水乡富庶精致的底蕴,是现代人求而不可得的“栖息地”。
没有人会舍得离开她,她和奶奶也不会。
下定决心的一瞬间,仿佛春芽破土,惊雷炸响,人生的轨迹如同被点燃的引线,前所未有的,清晰的展现在眼前。
杜康沿着狭窄的弄堂往回走,脚步越来越快,就像孩童时和小伙伴们在这复杂如迷宫的小巷子里玩风车一般,奔跑起来。春风吹动她的头发,柳梢划过她的面颊,每一个人都在朝她微笑道好。
这里是她的家。
气喘吁吁到家的时候,老太太正拿着拂尘掸灰,空气里微尘闪烁。
“奶奶,我们不搬了。”她语气坚定。
老太太愣了愣,回头看她,“……囡囡啊……只是开个会,离搬走还早,你放心,我们还能住这里很久。”
很久是多久呢?一年?两年?
老太太拉着她的手劝道:“我知道你舍不得这里,奶奶也舍不得。但是,总归要替自己想想,你一个女孩子,手里握着两套房,奶奶以后走了也能放心。”
奶奶,已经开始为身后事担心了吗?
老太太的手苍老干瘦,竟然比她的还小,杜康看着看着,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
三天过得压抑沉闷,回学校那天下着雨。春日的雨淅淅沥沥,带着缠绵的意味,下过一场,气温便升高一分,五月,已经有了夏天的气息。
一树绿叶的合欢树下没有身影。
杜康从画架前起身,走到后窗,窗外雨丝斜织,绿草如茵,白兰花尖尖的花瓣掩映在浓绿的枝叶间,如同那些无私的爱,窥见一点点,便已能猜测到全貌。
杜康明白老太太想拿商品房全是为了她,为了让她有一个更轻松的未来。
于是……她恍然,曾经以为的孝顺有多可笑——毕业之后工作买房,带奶奶住一个种了花的新房子,是老太太想要的吗?
不是的。
老太太,从来不想离开十里街的啊。
“在看什么?”清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杜康猝然回神。
身边的人身上带着春雨的气息,他不知何时来的,但有那么一瞬间,那些令人烦恼的事,对自己的懊恼,对亲人的愧疚,在撞上他清澈的眼眸的时候,都烟消云散了。
他是象牙塔尖悬挂着的启明星,存在即光明。
“吓到你了?”他不知为何有些得意。
杜康被他生动的表情晃了晃眼,故作平静的看向窗外,“没有,在看花。”
鼻尖是下雨时独有的带着青草味的泥土的气味,夹杂着白兰花的香气。身边的人深深呼吸了一下,“很香,这是什么花?”
“白兰。”
“有些像你。”
杜康愣住了。
林靳冉弯着腰,双臂靠在窗台上,整个人矮了一截,和她视线齐平,“夸你呢,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心中的悸动怎么能被人看到呢?
杜康垂下眸子,偏了偏头,“谢谢?”
“啧。嘴真硬。”
杜康忍着笑,两人都不再说话,看着窗外的雨,沿着窗檐滴滴答答的落下,脸上能感受到风中雨丝的凉意。
他们靠的很近,他身上有淡淡的柠檬气息,让她想起夏天。
今年的夏天,马上就要到来了啊。
突然,“啪”的一声,豆大的水珠落在最近的白色花瓣上,那朵白兰好似被折断一般,垂下了头。
杜康急忙踮起脚,探身出去,一阵风过,那朵白兰掉在了她手心里。
“断了。”杜康可惜道,回头才发现,她的头发正挽在林靳冉手里。
“小心点。”薄薄的眼皮掀起,看了她一眼。
她的马尾很长,刚才这么探身出去,没有他挽住,肯定要落在窗台上,弄脏的。杜康不自在的抿了抿唇,“谢谢。”
林靳冉笑了笑,放开手。那束头发好似绸缎般在他手中划过,散落在她背脊上。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看到那束几乎到腰的马尾,而她每次走过他们班级,总有几人忍不住赞叹,女生说想留这么长的头发,至于男生——青春期的男孩子,总是喜欢长发女孩。
林靳冉虚虚握拳,“留这么长,洗头不麻烦吗?”
因为长头发可以卖钱啊,越长卖得越贵。
杜康垂眸,看着掌心里的白兰花,“习惯了。”
林靳冉好奇,“留多久了?”
杜康想了想,“四五年吧。”本来应该剪了的,可是……她竟有些舍不得了。
“这么久。”他惊讶不已,“真有耐心。”
他难得露出这样的表情,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小朋友,看得杜康差点回不了神。
手机铃声恰好响起,他接起电话,孙子杰的声音传来——
“静静来打球啊!我叫了人了,全场!”
“下雨天打什么球。”
“学校的室内篮球场,我找来钥匙,就差你了!”
林靳冉没有说话。
“你反正也不去上物理课,不来打球干什么?快,一冬天没怎么动了,我快安耐不住……”
林靳冉直接按灭了手机。
他好像是很久没有去篮球场了。
杜康有些疑惑的看着他,“你不去吗?”
他勾了勾嘴角,懒洋洋的,“你要赶我走啊。”
他的笑有些奇怪,没达眼底似的,杜康第一次见他这样,忍不住蹙眉,“你……怎么了?”
林靳冉的笑容逐渐淡起来,最终消失。他看着窗外的细雨,黑鸦鸦的眼睫显得有些淡漠,“就觉得没意思。”
什么没意思,打篮球?还是……
杜康骤然想起,最近好像很少看他去实验楼了,对比同桌宋周恨不得住在那的态度——
“你准备放弃,第二轮选拔赛么?”她轻声问道。
林靳冉惊讶于她的敏锐,也没反驳,只是徐徐道:“已经知道结果的事,就没有努力的必要了吧。很多时候,不是努力就有回报的。”
他已经预见到,他成为不了那五人之一了吗?
“可是至少努力过,以后想起来才不会后悔啊。”杜康看着他,是不是越聪明的人越容易钻牛角尖,全国一等奖,入选国家集训队,足以保送清北的成绩,他却在为自己还不够优秀气馁。
“我从不后悔。”他回过头,直视她的眼睛。
杜康被他眼里的坚定闪得微愣,下意识的反省,她好像的确没什么资格来劝告他,毕竟,他比她聪明多了,肯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吧。
她垂下眼,“不后悔就好。”
身侧的人“啧”了一声,弯下腰来,“我不是在凶你,我……”
“没有。”杜康慢慢摇头,“我知道你能处理好的。”
林靳冉神情凝固,那一瞬间他脑海里一片空白,看着那双明亮信任的眼眸,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呼……”他狠狠呼了口气,转身接起电话,孙子杰刚刚说两个字,就被他劈头盖脸的顶了回去——
“催什么催,马上来,等着!”
林靳冉颇不耐烦的挂了电话,回过头来的时候神情却温柔和煦,“晚上一起吃饭。”
杜康差点被他反差极大的语气弄懵,“……芸芸说,要给我带好吃的。”
林靳冉:“……你拒绝了校草的邀请。”
“我的错。”
“啧,杜康,我今天才发现你很会说话。”他居高临下看着她,“骗了多少小男生练出来的?”
什么叫……骗小男生?
杜康从没这么无语过,拿起边上的伞递给他,“你快去打球吧。”
林靳冉举着伞柄敲了敲她的头,“晚点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