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黍暗暗点头,这位劲装剑客一看就是出身华胥国南方的剑客。
之前罗希贤曾招募了几名剑客作为随从侍卫,陪他在星落郡厮杀征战。赵黍原本觉得,这些剑客充其量作为世家豪族的护卫,到了战场之上并无大用。
后来赵黍才逐渐了解到,这些南方剑客乃是天夏朝一支武学传承,惯用五尺长剑,门人弟子除了锻炼武艺,还要研习术数,将其化入剑招步法之中,从擂台决斗到战阵搏杀,尽皆精通。
据说南方剑客分出各种流派,有些也引入了吐纳炼气的功夫,虽然不是谁都能像罗希贤那样发出剑气,但布气于剑、锋刃生芒,还是有部分人能够做到。眼前这位劲装剑客便是一例。
至于那名锦衣公子,赵黍借助英玄照景术,看出他有术法加持,肉眼所见身形与实际方位有尺余差别。
这种身形幻变的术法赵黍也懂,比起金水分形法要粗浅,多数时候用处不大,可是在这种近身刀剑搏杀中,尺寸之差往往就是生死之别。
加上锦衣公子手中宝刀,一看便知不是凡品,能够打散气机行布,还会施加额外力道,如此已是稳占上风。
估计那位劲装剑客也察觉对方术法有异,当即后退两步,斜提剑锋,耳廓微动,似乎打算依靠脚步声来判断锦衣公子的准确位置。
“怎么?刚才不是挺嚣张的吗?”锦衣公子抚触刀身,毫不掩饰轻蔑之意:“你这种人,居然敢三番两次搅扰纤蕙姑娘,当真以为自己拿着几块金饼,就能获得纤蕙姑娘青睐?也不瞧瞧自己,无半点文华气质,十足绿林贼寇,你光在那里喘气,便是污了纤蕙姑娘的芳闺!”
劲装剑客咬牙暗怒,赵黍察觉对方周身气机归敛入掌,随时能沿着长剑发出,显然是动了杀心。
“两位且慢。”赵黍趁这空档出面劝阻道:“本船正要入城,两位登船交手,闹得帆桨不定、乘员惶恐,如此大为不妥。若是为寻仇怨,不如另觅空处,请府衙见证决斗?”
华胥国不禁私斗争杀,这也算是天夏朝以来的传统,但通常要官府见证,决斗双方签名画押,生死不论。
那位锦衣公子听见这话,瞧了赵黍腰间朱文白绶一眼,冷哼道:“你是哪家馆廨的?不长眼睛么?”
赵黍拱手道:“在下怀英馆符吏……”
“怀英馆?”锦衣公子抢白道:“乡野穷獠,到东胜都乞食来了?本公子要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插嘴!”
赵黍怔在原地眨了眨眼,锦衣公子说法风格让他闻到一股熟悉味道,但仍旧镇定示意远处:“两位,龙藏浦并非宽阔水道,后方还有船只等待进城停泊,拖延久了,只怕误了哪位大人物的行程。”
“什么狗屁大人物?”锦衣公子抬起宝刀直指赵黍:“哪怕是真龙来了东胜都,也得窝着!”
“阁下……是崇玄馆出身?”赵黍皮笑肉不笑。
“算你狗眼还没长歪。”锦衣公子傲然昂首:“本公子郑图南,鸠江郑氏,崇玄馆仙系血胤,你可听明白了?”
赵黍抬手摸摸下巴,嘀咕道:“我就说嘛,跟梁仲纬似的,一股子酸腐恶臭。”
郑图南耳聪目明,自然听到赵黍低语,扬眉暴喝:“乡野穷獠,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赵黍叹了一口气,以前他多少还是抱有与人为善的想法,哪怕崇玄馆与怀英馆历来不合,也谈不上你死我活的程度。
可是回想自己在星落郡的种种作为,唬骗梁朔、顶撞梁韬,注定跟崇玄馆不会交好,加上老师就在船舱中,又何必给这个郑图南好脸色呢?
心念及此,赵黍就不打算谦恭礼让下去,直言道:“你听都听到了,我何必浪费口水?现在要么自己下船,要么我把你踹下去。”
郑图南气急败坏,舍了那名劲装剑客,怒目盯视道:“你有种,我现在就——”
话声未落,一头黑虎从赵黍袖间飞出,眨眼变大,郑图南吓得本能退避,宝刀斜劈,只听得金铁交并之声,却不见血液飞溅。
郑图南肝胆大骇,正欲掐诀施术,赵黍身形迅速逼近,抬起一脚,正中胸腹。
这一脚平实无奇,只是带上了威神大力,而且准确命中郑图南胸腹。
只听得咔咔闷响,郑图南肋骨当初断裂了好几根,仿佛被攻城冲车擂中心窝,身子一屈,整个人倒飞出去,直接跌入龙藏浦中。
听得噗通水响,赵黍心中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意。他忽然明白,为何罗希贤当初会毫不犹豫地杀死梁仲纬,面对这些目中无人的纨绔子弟,憋久了不仅难受,还会有损心境。
不过赵黍也没打算杀死郑图南,刚才那一脚他还是收了力的。而且郑图南一落水,岸边就有人大呼小叫,那些仆从拼了命般跳进水中,赶紧把自家主人救起。
赵黍这一下引起船上众人惊讶惶恐,那位船东吓得脸色发白,当他听见郑图南自报家门时,便已打算将赵黍拉回来,唯恐惹出大事。结果赵黍外表看着斯文平和,动起手来一点都不客气,何况现在甲板上还有一头铁铸般的黑虎,谁敢张口乱说?
这头黑虎就是寅虎令变化而成,赵黍在船上的这段日子也没忘了祭炼法宝,使得神虎真形与寅虎令初见相合。施展起来不止虎威更盛,而且坚实难摧,郑图南那柄宝刀只留下些许划痕,稍加祭炼就能恢复如初。
享受一番众人惊疑目光,赵黍撤去术法,黑虎变回精巧虎符收入袖中。
“东家,继续开船。”赵黍挥挥手。
“多谢仙长!”船东不敢多问,连忙让水手干活。
“仙长请留步。”那位劲装剑客仍在甲板上,他上前抱拳说:“小人贺当关,多谢仙长出手!斗胆请教仙长名讳,来日也好报答。”
“怀英馆赵黍。”赵黍这时才仔细打量贺当关,发现他这件劲装略有磨损,脚上皮靴也带了泥点,恐怕是囊中羞涩之辈,而且颌有短须。
要知道近年来东胜都男子有不蓄须髯、净面敷粉的风尚,梁朔那种阴柔模样更为都中万民所喜,除非真是年纪老迈,要以庄重示人,否则都中男子一般不蓄须髯。
贺当关这副模样,显然不是经常往来东胜都,也不知为何与郑图南那种世家公子起了争执。
“赵仙长出手相帮,小人感激涕零,只是怕那郑图南今后便要寻赵仙长麻烦了。”贺当关说。
“哦。”赵黍也不知该怎么回应,总不能堂而皇之地说自己还占过梁朔的便宜吧?
贺当关却有些焦急:“赵仙长,您也许初来东胜都,不知这里纨绔遍地,他们仗着高门家世庇荫,恣意为祸,而且不乏在崇玄馆受学之人,即便未曾精研术法,也有符咒法宝护身。
赵仙长今日将那郑图南踢下水,怕是明日就有崇玄馆修士登门寻仇,即便您是怀英馆出身,在东胜都此地也难保安全,不如快快离去!”
赵黍瞧了贺当关一眼,原本以为这人就是跟郑图南在这妓馆女闾之地争风吃醋,没想到也颇知恩义,不会为了自己避祸扭头便走,还特地提醒赵黍一番。
“我跟崇玄馆打过交道,不必担心。”赵黍问:“倒是贺兄不知因何与郑图南交起手来?”
贺当关似有难言之隐,下了一番决心才说:“小人有一件家传宝物,早年间因为战乱流离,家父不得已将宝物寄托给一位出身鸠江郑氏的好友。安定之后,家父屡次希望讨回宝物,奈何郑氏不肯归还,甚至遣豪奴意图殴杀家父。
家父为此郁郁而终,小人也发誓要讨回家传宝物。只是郑氏乃崇玄四姓之一,小人实在不得其门而入。几经探听之下,得知这龙藏浦夜明阁中,有一位纤蕙姑娘,与家父那位郑氏好友往来甚密。于是携重金拜访,恳求纤蕙姑娘相帮一二。”
赵黍点点头,贺当关继续说:“小人好不容易能见纤蕙姑娘一面,偏偏撞上那个郑图南,他屡用言语侮辱,并且声称那宝物已被毁弃。小人实难忍受,于是跟他交起手来。”
赵黍闻言,忽然想起被掠走的真元锁,崇玄馆的人不会也把它给毁了吧?
“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宝物?”赵黍询问起来。
贺当关虽然没有细说,但是将家传宝物寄托给别人,很有可能就是因为战乱之际家人饥寒交迫,要把身边仅有的值钱物什用来换取救命的粮米布帛,搞不好还是郑氏趁机勒索。世家大族趁着战乱天灾向逃亡之家勒索财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贺当关想来想去,还是坦白说:“其实就是一个三足酒爵,名叫‘解忧爵’,传说是仙家器皿,只要朝酒爵诵咒,内中便能源源不断涌出佳酿。”
赵黍表情古怪,这宝物听上去不太正经,且不说传说真假,一个不断涌出佳酿的酒爵,好像也没什么用处,难不成炼制此爵的仙家嗜酒如命?
“说来也巧,我们怀英馆也有些东西被崇玄馆拿走了。”赵黍感叹一番,如今他没办法拜入崇玄馆,什么时候能找到真元锁都很难说。
贺当关左思右想,低头抱拳:“小人知晓仙长本事高强,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想我帮你打听解忧爵的事?”赵黍一眼看破对方想法。
“不错!”贺当关那张黑脸也羞愧非常:“小人不相信郑图南所言,解忧爵如果真是仙家宝物,崇玄馆应不至于将其毁弃。”
赵黍暗自点头,他毕竟是见识过梁韬修为法力的,梁氏子弟再无能、再庸碌,这么大个世家高门,总归有几个眼力好的,哪怕是梁朔本人也是博学广闻。解忧爵和真元锁这些东西,按说不会被轻易毁弃。
“我没法保证能探听到可靠消息。”赵黍直言说:“若是郑氏刻意藏匿不现,我也没办法。”
“小人明白。”
船只一路穿过龙藏浦,来到东胜都一处水门船埠,乘客都要在此舍船登岸。贺当关跟赵黍说清自己住处,匆匆告辞离去,消失在茫茫人海与灯火之中。
赵黍正在思索,就见张端景也来到岸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老师,我是不是又做错了?”赵黍见到张端景这样看着自己,脖子一缩,感觉自己好像又多管闲事了。
“你自己计较。”张端景少有地未加批评,让赵黍内心一宽,也许是自己新近丧母,老师不愿意说狠话吧?
跟着张端景在东胜都中穿梭,一路去往城中的安阳侯府,赵黍发现张端景根本不用探听方向,熟门熟路地来到侯府。
通报过后,侯府大门敞开,一名男子翩然步出,他宽袍广袖、面容端正,看见张端景便躬身揖拜:“晚辈拜见张公。”
“你如今已是安阳侯,不必如此。”张端景还礼道。
“理应如此。”安阳侯眼光稍移,瞧见一旁向自己行礼的赵黍,上下打量、眼神发直:“像,太像了。”
赵黍不知该说什么好,此刻他内心暗藏悲伤之余,也有几分尴尬。眼前这名男子,就是母亲改嫁的对象,若非为了祭奠母亲,赵黍是不愿意见到这人的。
在赵黍看来,这个安阳侯十有八九仗着权势财富,强行夺走他的母亲,是个十足的大坏蛋、大恶人。
“你便是子良兄的儿子吧?”安阳侯上前一拍赵黍臂膀,重重叹气,眼中竟是隐含泪水:“你都这么大了,子良兄要是看见,得有多欢喜?”
赵黍越听越不对劲,这位安阳侯看到自己,居然是说起自己的父亲赵子良,莫非两人曾有故旧?他从无这点印象啊。
“拜见侯爷。”赵黍赶紧说:“小民今天前来,是希望祭奠生母,不敢叨扰府门。”
“什么侯爷?什么小民?”安阳侯纠正道:“都是自家人,你若是愿意,直接叫我世叔!”
赵黍有些受不了对方的热情亲切,可是望见老师淡然神色,他又不好表露出来,只能任由对方勾肩搭背地引入侯府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