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茗不见了?”
宿戈说完这句话后看向带来这个消息的孔时清,重复时语气略显急促,有点像责问:“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惠茗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不见了?”
孔时清站在原地恨不得能把头缩进地缝里,沮丧和自责堵在胸口,令他说话时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没有马上追出去,我当时以为就迟一会儿没什么事,真的没想到她一走就……我已经拜托青风前辈那边在帮忙找,不过暂时还没有消息传回来,我再去找找。”
说完后孔时清便转身要走。
“诶,等等。”冬忍伸出手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这件事没有怪不怪谁的说法,惠茗是我们之中最厉害的人,兴许是因为忽然心情不好出去走走,说不定过些时候自己就回来了。你看你现在满头大汗,再急也坐下来喝口水歇歇,别累倒了。”
这一番话让宿戈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失态,不该将情绪发泄在孔时清头上,顺势点头道:“你是该休息了。你们都坐着,我出去看看。”
冬忍听到他的话感到无奈,转身拦在宿戈面前,“你们这一个个的……宿戈,你拿镜子照照自己的脸,白纸似的,比他还不如。刚被铃铛摧残完,我们没有出现后遗症已经是幸运了,不能不管不顾自己折腾。我知道大家心里都急,不如这样,现在离天黑还早,咱们都睡一会儿,好歹闭眼眯一下,把精神头养足了,再出门找人也事半功倍。”
宿戈确实身体状态不怎么好,只能点头应下了冬忍的话。
目送孔时清和宿戈一前一后上楼,冬忍松了口气,自己却转身准备出去。时留大概是早就想到她的打算,大跨步上前堵在门口,做了个“请回”的手势,“刚才的话也送给你自己。”
“我不碍事。”冬忍说,“我比你们好歹多休息了些时间,现在正精力充足,出去走走正合适。”
时留却不为所动,冬忍费劲口舌也拗不过他,只能转身回去,心里筹算等时留走后自己再出去。
然而时留看到冬忍回去,找小二要了几坛好酒,就坐在大堂里喝起来,一副不醉不归的架势。
宿戈回到房间,因想早点进入睡眠,便从抽屉里拿出一支安神用的香,然而他准备点燃时忽然担心这香效力太强,自己会醒不来,于是把手头的香放了回去。
躺上床榻后,许是斗场里那番折腾耗尽了精力,他几乎是一闭眼就睡着了。
梦中,宿戈置身于一片混沌之地,伸手不见五指,异常寂静,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他掐了掐胳膊发觉不痛,了然自己这是在梦中,踱步徘徊许久,前方忽然投来一束光变得明亮起来,照出一条向上延伸不见尽头的阶梯。
这阶梯上正有一个人背对着行走,背影与庙会那日惠茗的打扮极相似。
宿戈想开口叫住这个人,可是他几次张开嘴巴都发不出一丁点声音,正当他感到急躁的时候,那行走之人忽然驻足,从高处侧身回首望来,竟真的是庙会那日装束很特别的惠茗。而在这十分短促的一望过后,她又继续沿阶梯往前行走,似乎是要一直走到那看不见的尽头去。
日有所思之人于梦中现身,宿戈毫不迟疑地循阶梯追上去。惠茗与他之间的距离在不停歇的追逐中缩短,然而每当他在只有咫尺之遥时伸手去触碰,那背影却立刻作虚幻透明的光点散去,飘絮般飞向更遥远的前方重聚,就好像他一直追逐的只是一个幻影。
行至中段,不知来处的流水伴随着哗啦声淌过,很快就将整个阶梯淹没,形成了一条清澈的水道。二人皆涉水而行,身影倒映在水面上,又因衣摆浸入水中随身而动带起的圈圈涟漪被搅散。
一前一后走了许久,周围的光亮逐渐将黑暗覆盖,混沌变换为无数的白云。云端上,惠茗终于停下前进的脚步,再次回首注视着宿戈,后者一步一步靠近,好不容易触手可及之时,惠茗忽然纵身一跃,身似飞鸟,毅然从这阶梯的尽头坠落。
宿戈立刻追随而去。
寒风呼啸着模糊了所有声音,宿戈想要伸手抓住惠茗,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衣裳的边缘从指缝间滑过,惠茗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到最后她的身体化为无数绚丽的彩羽,随风从他身边掠过,徒留他一人往深渊坠落。
在这噩梦般的时刻,宿戈惊醒,心悸带来的不适感令他皱起眉头。他在床上静坐了片刻,和衣而起,推开窗户发现外面已至黄昏时分,惊觉自己竟然睡了三四个时辰,匆忙出去敲响惠茗房间的门。
房内无人应声,宿戈说声抱歉后推开门进去,发现里面整洁得像是无人居住,一点生活痕迹都没有。他联想到刚才那个荒诞诡异的梦,不免感觉心慌,急匆匆地下楼,正好与冬忍打个照面。
冬忍从外面回来,渴得厉害,坐下后咕咚咕咚接连三碗水下肚,差点呛到。
宿戈上前询问惠茗是否归来,却见冬忍摇头,回答:“惠茗她好像不在城里。我们把城里找遍了,什么消息都没打听到,现在正准备去外面找。”
宿戈立刻道:“我和你们一起。”
两人到城门处和时留、孔时清汇合,四人齐聚后孔时清说:“我刚才找守城的士兵打听,他们都说自己没见过惠茗,不过我琢磨着一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他们总有走神的时候,许是没瞧见。”
“天快黑了,咱们得抓紧点。我看过会儿出了城,咱们就各自往一个方向走,安全起见,无论找没找到惠茗,都必须在城门关闭前回来。”冬忍说。
达成共识后,四人便依照计划分开。宿戈所选恰好是他初来蓬莱走过的路,通向无尽海。他走了约摸一刻钟后停下来,眺望被夕阳余晖笼罩的朦胧远方,心中有一种十分强烈的预感,觉得惠茗一定就在这条路上某个地方,为了求快,他折回城里买了匹马,按照记忆策马前行。
明月高悬,繁星闪烁,夜色中风平浪静的无尽海几乎与黑暗的天幕连为一体。惠茗站在守望远方的金丝柳树群中,任由微凉的海风拂面而过,目光落在海面上,仿佛没有察觉到宿戈的接近。
这时宿戈倒有些局促,更有几分难言的羞涩,满腔话语在真正找到人后反而哽住说不出来,最终精练为短短的一句“你没事就好”。在这个纠结的过程里,他小心翼翼地向惠茗靠近,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为一拳大小,一同眺望。
沉默蔓延,却默契地无人打破。一直到乌云遮挡了月光,惠茗才说话:“我想问你一件事,也不知道你方不方便说。”
宿戈很高兴她同自己说话,感觉语气听起来和往日相差不大,不像短时间内经历过什么大起大落,连忙回答:“都是……朋友了,我们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
惠茗转头看他,“你今日所用之剑法我似乎从未见过,瞧着十分精妙,不知你师从何人?”
提及七破剑法,宿戈迟疑了一下。
惠茗见状说:“不便说也无妨,来到这里的人都有不问出处的共识,就当我刚才的问题逾越了,不必回答。”
“非也。”宿戈否认后解释,“只是说出来怕你耻笑,我虽然习得了剑法,家师却从未认同我这个徒弟,不允我二人之间以师徒相称,离去时更直言我们之间的缘分已尽,此生都不必再见。”
惠茗通过与宿音的交流已经猜到宿戈是跟随谁学习的剑法,可是听他这么说,又不免感到困惑:亲授剑术与毅然断缘明明是完全矛盾的举动,宿青既然宁愿违背祖训都将七破剑法传授出去,又为什么会如此决绝地不认这徒弟?
思虑之后,惠茗道:“这世上哪有不认徒弟的狠心师傅?也许有些事情不能只看表面。”
宿戈摇了摇头,“谢谢你的宽慰,曾经我也这样想,可是……这世上没有比我更能体会到那份无情的人了。”
母亲惨死后,宿戈为寻凤凰花开过了好几年漂泊的日子,当他好不容易找到凤凰树生长之地,却被一个过路的老妪告知那树是死的,已多年未开花,心里的难受可想而知。
不过他并没有立刻转身离开,而是执拗地留在那里日复一日地等待花开。在等待的时间里,那些因为他和母亲背井离乡而消停的杀手像是接到消息般重出江湖,一个接一个赶来他所在之地刺杀。有赖于本身的悟性以及风霜磨砺,宿戈将那些人全部反杀,就地将尸体埋在凤凰树附近,周围那片泥土因为鲜血的渗透凝固成了红褐色。
一年后,那据说已经死了的凤凰树一夜开花。
就是在花开的那一日,宿戈遇见了化名为青簌的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