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潘忆宁约出来的时候,学辰已然料到今天的会面足以让他难堪,他做足了被指责、被误解、被人剜心的准备,然而在潘忆宁开口说出第一句话之后,他还是茫然了许久。
“我早就查过,你根本不吃羊肉,从你在我家喝下那碗羊汤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个为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我和老许给你机会取代容可谦,可是万没想到,你居然害得他家破人亡!”潘忆宁仍是柔言细语的腔调,只是那副表情太过难测,一点慈爱的颜色都没有了。
学辰茫然地回忆着,他想起那碗枸杞羊肉汤,是潘忆宁煲给他的,喝完之后偷偷吐了出来,也正是那一次,潘忆宁在餐桌上要求他发挥演技让许轻把视线从容可谦那里转移到他身上。
他的隐忍被曲解为别有所图。
“尹学辰,到现在你还要利用舆论引起小轻的注意,让她知道你是因为生病才离开她。要不是你故意散播,麦盟怎么可能控制不了关于暴瘦的议论?老许给了你那么多,你就不能放过小轻吗?我们只有她一个女儿啊!”话到此处,潘忆宁哽咽不止,断断续续说道,“她并不是没经历过生离死别,我们瞒了她这么多年不想让她难受,当初我怀的是双胞胎,两个都是女儿。名字都取好了,姐姐叫颦轻,妹妹叫笑浅,可是……妹妹生下来就没了……”
学辰被她的泪水淹没了。
自私也是情有可原的,难怪她忌惮生死,因为邻居亡故就毅然搬家,难怪她禁止所有危险的人靠近自己的女儿。这个生来就会编故事的妇人早已给许轻写好了剧本,而他无疑是个邪恶的罪无可恕的配角。
学辰几度启齿,说什么都觉不妥,最后笑着告辞:“一点梅心,相映远,约略颦轻笑浅,很好的名字。”
无处可逃的时候,学辰就会怀念工地,那里没人给他判罪量刑。
程山项目部一直以来都是极光的最强战队,加之苏滢暗中关照,名为合作的兼并对这个团体影响甚微。
学辰直奔项目经理的屋子,里面坐的是他不认识的人。他微微怔住,程山从他身后进来,略一颔首,并不意外。
“这是宇辉华妍城项目的生产经理魏旻,苏滢那小丫头居然答应甲方11月30号外檐亮相,只剩俩月,怎么可能?计划全乱套了,分包也没地儿找去。”程山介绍道,“宇辉高层决定从咱项目抽人过去支援,你来的正好,这是图纸。”
学辰大致一扫,华妍城是集商贸、娱乐、养生于一体的大体量建筑群,分为a、b、c、d四个楼,各楼以钢结构连廊贯通,甲方正是日渐兴起的华妍集团。
魏旻盯着学辰,禁不住探道:“你是那打跆拳道的李俊吧?我儿子特喜欢你的电影。听说你最近暴瘦,到底因为什么呀?”
学辰满心扑在图纸上,只问道:“二次结构砌筑完成了吗?小市政进行了多少?幕墙专业分包队伍里焊工人数掌握吗?”
“二次结构基本完了,但有些部位还要拆改,小市政都没做呢,分包情况不乐观。”魏旻陪笑解释,“你真是李俊吧,给我签个名行吗?”
“等1130目标实现再说吧,工期不保,主要负责人恐怕都要降半格。”学辰生硬拒绝,角色赋予他声望,可他不是李俊,他度过劫难也迎不来重生。
魏旻走后,程山阻止他继续看图,问道:“你怎么瘦成这幅鬼德行?跟得了黄疸的竹竿儿似的,你去现场瞅瞅,民工都比你精神头儿好得多!”
“瘦点儿上镜好看。”学辰调笑,眼中却无悦色,只是忧心忡忡抚着那叠图纸。
“放屁!”程山厉色入目,双眸就要渗血一般,“有你这么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儿的吗?是不是上回被人打过留下的的后遗症?你们这行本来就饮食没规律,你睡眠又不好……”
“师父,我饿了。”学辰撒娇讨饭吃。
食堂大师傅做了一盘辣子鸡,炒了个鸡蛋菠菜,馒头没热透,中间还是冷的,可学辰一口没剩全吃了。刚撂下筷子,竣封就探进了脑袋。
孩子见到他变得扭捏起来,迈了一步又退回去,咬着牙眼泪只打转,他是来找爸爸签字的,没想到跟学辰不期重逢。
学辰招手叫他进来,竣封却摔门跑掉了。
一直以来要把爸爸分给学辰一半的孩子,在经年的离别之后,被汹涌的陌生感打击得溃不成军。不是他记忆的样子,也不是他想象的样子,学辰突兀地出现在这里,随身携带着他没见过的不可亲近的气场。
竣封哭是因为他的消瘦令整个人清冷如尘,竣封逃跑是因为久别相遇的第一句话不知道该说什么,寒暄太见外,拥抱太矫情,宁愿被动地等他开口,然后质问他是不是把自己给忘了。
学辰错愕地站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真的不适合像正常人那样用丰沛的感情充盈生活,竣封视他为哥哥,可是离开的这段时间他极少记挂起这个孩子更别提跟他联络,此刻他才明白,自己不该触碰的何止爱情,完美演技下的那副卑微的灵魂早就已经冷到僵硬无觉了。
他不仅是个孤独的怪胎,还会把孤独传染给疼惜他的人。
学辰追出门外,拉住俊封的书包,在他身后轻声道:“外面风大,帮我找个秤砣栓脚上。”
竣封转过身来,含泪凝视学辰:“你这样的,二级风就能刮天上去。”
“那多好,省机票钱了。”学辰跟他开着玩笑,慢慢地,疏离不攻自破。
越是沉重的时候,人们越善于轻描淡写。
竣封嘀咕着埋怨几句便恢复到往常的样子,缠着学辰问东问西又拍了不少合影。
“成绩这么好,也不见你显摆。”学辰摸摸竣封的脑袋,这孩子跟小时候的易坤一模一样,荣辱皆忘,从不刻意引人关注。
竣封没所谓道:“先赢不算赢,等我中考、高考笑到最后再显摆。你看容可谦以前多火呀,还不是过气自杀了,学辰哥你起步比他低,可是现在势不可挡,没人比你红。”
程山喝道:“没事提个死人干嘛,多晦气!赶紧回家。”
竣封收拾好书包,将三道杠别在袖子上,大摇大摆走了。
学辰要开车送他,程山按他坐下:“我去吧,这小子等着我夸他呢。”
办公室空了下来,秋风携着尘土,桌子上落了一层细沙。学辰将头埋在图纸上,不多时便沉沉睡着了。
梦里,他躺在静如死水的河面上,周遭寂寂无声,全身被一种均衡的力量拉扯着向下沉去,没顶之时,他感到解脱,可清醒过来的那一半意识冷嘲着告诉他一切只是幻境,他想尽快离去,哪怕是虚拟的死亡。
以前即使再辛苦再不堪,他都愿替父母好好活下去,住在工地的那几年,闭塞,艰辛,动荡,别人觉得苦不堪言,他却脚踏实地步步攀爬,这是凭实力说话的地方,你豁得出时间,担得起重任,做得了支撑,这一方天地就有你打开格局的机会。
自从离开了这里,境遇给他一场又一场恶作剧,即使成为天上的星,依然命如草芥。
轻生的念头频频而来,就像小时候刚被表叔收养那段日子,随时随处都想了结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