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午后三点,暂时不会有客人来,方依难得有了雅兴,给父亲表演几曲,方知文一会儿迷醉,一会儿失落,他不懂音乐,却把心事都交付给抑扬清音。
如心小驿这个名字,正是他为求宽恕而取,他的小武在生前原谅了他,他的依依回到了自己身边,此生,总算归了正途。
方知文对睿暄怀有感激,他设计的主题与自己掩埋在心的秘密不谋而合,让这家客栈有了魂,有了皈依。
正在肆意挥霍闲暇,窗外落了雨,凄寒中,有客人进门来。
方知文发自肺腑的笑意迎来的却是张韵初,他身边还有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子,五官清澈,难得的骨相美。
方依认出了她,上次在咖啡馆远远瞥见,这一眼就把她所有的嫉妒、委屈、愤懑激发了出来。
“阿暄!”方依只得呼救,她面对不了这份残忍。
在她大喊的同时,睿暄已经朝她而去,左脚伤痛未愈,步伐一深一浅,他走的速度跟目光的移动完全一致。
有他在旁,方依才觉心安,适才的慌乱也被收服。
“那就是愈秋千,快快快!”张韵初身边的女孩子欢跳着坐上秋千,“从里面拍,低一点,钢琴也要照进去。”
张韵初噙笑去给女孩照相,半跪着找角度,待她满意了,张韵初有些不好意思,这才略略朝几人打招呼:“我们没带伞,暂时避一下。”
女孩又跑到展示柜前:“念侬伞……这粉色好诗意哦,我要一对!”
方知文把女儿的难堪尽收眼底,吼道:“不卖!不卖!什么都不卖!”
眼看方知文就要发难,睿暄来至柜前,轻声对女孩道:“客人是张总,当然不卖了,这伞送给你们。”
“你面子真大。”女孩抱住张韵初手臂,弯出一双笑眼看着睿暄,“我听说这里还有天使的悄悄话,专门用来疗伤的。”
睿暄指向空空如也的箱子:“已经没了,不过我可以现写一张给你。”
他疾速落笔,一挥而就。
女孩欣然接过,与张韵初共赏,只见上写:你的弃绝,践踏,不珍惜,是我涅槃重生的火焰。
女孩不明所以地读了出来,身后的方依背过脸去,而张韵初微微发出一声轻叹。
“这个天使戾气好重,她是吃完芥末说的悄悄话吧?”女孩兀自大笑,“看完好爽,七窍都通了,还有没有更解气的?”
睿暄朝方依望了一眼,又低头写到:若有来生,请务必爱我,而后流着血泪,接受我的不屑一顾。
女孩又一次读出来,跺着双脚拉住张韵初:“vincent见鬼去吧!择日不如撞日!哥,我去跟他说清楚!你就在这儿等我!这个你拿着!”
她将信纸扔给张韵初,念侬伞撑在细雨中,一抹藕粉色匆匆消逝街头。
张韵初低眉微笑,看向方依:“我表妹杨希,失恋了,看见招牌非要进来疗伤。”
原来她就是杨龙的妹妹,自幼在国外学习芭蕾的女孩子,难怪这冒冒失失的举止跟古典长相毫不匹配,都是感情失常惹的祸。
方依不明白此刻为何会生发出一种愉悦的暗自庆幸,张韵初对另一个女孩的娇宠溺爱仅是亲缘之故,与爱情无关。
两张墨迹未干的信纸还在张韵初手上,他又细细看了一遍,喉间分明在颤动,被难以言喻的苦痛梗着。
他指向展示柜:“这雨伞多少钱?”
“你付不起!”睿暄恶劣而强硬,缓了半晌又道,“也还不清!”
张韵初气度不错,转身移步,许是太过光线阴暗,他被地上的纸箱绊倒,身体失了重心,是方依牢牢扶住他。
两个人距离不近,她是一瞬跑来的,不管男人女人,身体都是很诚实的,纵使芥蒂再多,心里那个人有了危难,也会第一时间伸出手来。
张韵初靠着方依的力度站直身子,却没放开她的手,是方依用力挣开的。
方知文也是一副磨刀霍霍的神情,站到了女儿前面:“你那么金贵一个人,可不要在我家摔出个好歹,不然杨龙又来找我算账,他可不像妹妹这么好打发。”
张韵初单手撑在桌子上,看得出他身体很不舒服,足足静止十几秒才开口道:“这几年我在外看病,不知道我哥来找你们麻烦,对不起。”
方知文之所以这么说,就是要验证一件事情,诚如他所料,张韵初对杨龙所为毫不知情,他心里稍稍宽慰了一些,毕竟小武的身体是被那笔债压垮的,若不是杨龙逼得太紧,小武也不至于变卖家当还气走了老婆。
张韵初一句道歉引来睿暄哂笑:“如果赔罪就能换来宽恕,那还要地狱干什么?”
不知是修养太好,还是本就没有脾气,张韵初的微笑里沁出芳香,他说:“这就要看,是地狱束缚人心,还是人心自有地狱。”
“可有些人,给他一座天堂,也未必懂得珍惜。”睿暄濯洗毛笔,清水变了墨色。
张韵初接道:“但还有些人,对天堂的弃绝和践踏,反而是因为太想珍惜。”
方知文听得云里雾里,看看睿暄,又瞧瞧张韵初,他们两个的目光短兵相接,却没杀机,反倒有种说不出的契合。
他们的话,方依似乎懂了,又不敢肯定是不是她理解的那层意思。道破心声的张韵初朝方依走去,步子很轻很慢,怕惊到她似的。
直到面对面,方依还在纠结他刚刚所言,抬首间,迎上他的温柔双眸,无处可躲,唯有溺亡。
张韵初问她:“为什么扶我?”
方依倔强地避开他:“怕你摔得头破血流,脏了我家地方。”
张韵初习惯了她的口是心非,含笑道:“既然这样,我坐下等杨希回来,光线不好的时候,我还是看不清楚……”
他说着就到了愈秋千那里,手指撑住太阳穴,微微蹙眉,对着纯白的钢琴恍然出神。
不多时,杨希便回来了,收了念侬伞,解恨道:“太痛快了!哥,跟他断了个干净利索!刚才那句话,不屑一顾那句,现学现卖朗诵给他,他居然还让我给他机会,说跟别人多聊几句没什么大不了,是我小题大做,我呸!让他尽情劈腿去吧,这人以后跟我没关系了!”
杨希顿下来,发现他脸色不对,朝方依道:“姐姐,给我杯水,我哥该吃药了。”
方依没应她,张韵初迫着自己站起来,牵住杨希往外走。
从钢琴到大门不过十几步路,可他走得异常缓慢,好似戴了镣铐。杨希也从起伏的情绪里抽离出来,小心翼翼为他撑伞。
二人刚刚出门,睿暄便唤了一声:“方依……”
听到这个名字,杨希去而复返,把张韵初丢在街上,张了张口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很郑重地略略躬身:“原来你就是方依,这是你家的店啊!哦,我想起来了,那天从咖啡馆追出来的是不是你?”
杨希将张韵初拖了回来,又朝方知文道:“叔叔,我们想在你家吃完晚饭再走,伞太小了,我哥不能淋雨。”
这借口漏洞百出,刚刚她分明把张韵初扔在雨里了。
睿暄递来水杯,让张韵初吃了药。
杨希假模假式翻着菜单,眼睛就没从方依身上挪开过,又朝哥哥小声嘀咕着什么。
张韵初无奈做了她的俘虏,不回应任何提问,周身绷得很紧,目光没有流动,好像又一次失明了那般。
方依也是一身的不自在,躲开显得胆怯,留下无所适从,只得紧紧跟在睿暄身旁。
雨的味道弥漫而来,记忆全都发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