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吹来,杨砳衣角微动,他扶了下眼镜,伸手打开副驾驶的门,等着宋同宜过来。
宋同宜回头看向乔十,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他那个人就那样。”
乔十侧过身,略略低头对上她的视线:“什么样?”
“他……爱请客。”宋同宜实在找不出什么借口给杨砳找补。
“那这次算你请,我下次再请你。”乔十帮她顶着门,绅士地请她先走。
宋同宜只是笑笑。
她坐进杨砳的副驾,降下车窗,听到他们俩人友好地交流了几句,乔十好修养,很客气地同杨砳说谢谢。如果她没听错,杨砳竟然大言不惭地回了一句不客气。
杨砳从车前绕到驾驶位,系好安全带,发动了车子。车快要开出去的时候,乔十突然俯身从车窗外递来一张纸,她接过打开,纸上的人正双手托着腮,笑得眉眼弯弯,黑白的画面里,只有那点唇是红的——他又送给她一幅速写。
宋同宜还没来得及说谢谢,杨砳的车就开了出去,她只好探出头去,冲乔十挥了挥那张纸,那声谢谢飘散在初春的晚风里,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她把头和手缩回来,又打开那幅画看了看,画面右下角没有出现龙飞凤舞的签名,却写了一句英文——behappy。
“头和手不要随便伸出车窗外。”杨砳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宋同宜没理他,把那张纸装进包里,向后靠着座椅,“谭风告诉你我在这儿?”
“嗯,顺路过来看看。”杨砳转动方向盘,汇入晚高峰的车流。
宋同宜靠着车窗出神,猜测那句“适合偷情”还是在谭风那里留下了一些痕迹,不然他怎么上赶着报信。
杨砳看了她一眼,伸手按了一下车载cd按键,那首法语歌从他昂贵的车载音响里飘了出来。宋同宜赶在那句【当我找到爱情】之前按了关闭,“咱能不听这个吗?”也没等他回答,她转动着广播调频旋钮,随便点了两下,正赶上广播里的某个女声声泪俱下地讲述着自己彼时为丈夫放弃高薪工作,却在他们的儿子查出罕见病后被丈夫狠心抛弃的故事。主持人骂人骂的花样百出,还给那位不知道能不能听到这段广播的丈夫点了一首算什么男人。
这种故事她听过不少,有的女人坐在她办公室的沙发上一哭就是两个月,有的女人在她这里做完咨询刚决定自立自强转过头又陷入老公和小三的纠缠里。有些话,和别人说其实没用,别人也不是真的关心,那个主持人每天都在广播里骂着各有特色的渣男,她敢打赌,这个主持人已经不记得上个礼拜骂的那个男人姓甚名谁。
宋同宜现在只庆幸自己还算体面。
女人的哭声令她不忍,她伸手关掉广播,专心盯着前路。
路上堵得实在无聊,宋同宜趁红灯的空当,拿过汽车前档下面的那本书翻了翻。
呵,《爱与意志》,罗洛梅。
她想起她刚和杨砳结婚的时候,那时候她迫切的想要和杨砳产生一些除rou体关系以外的其他关系,就比如精神上的,她和杨砳讨论罗洛梅:“有的人得到爱的时候反而会焦虑,然后用冷漠进行自卫。”又问他怎么看,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他只说听起来挺深刻的,然后问宋同宜罗洛梅是不是一个姓罗的女的。
这种尝试她直到两年前才放弃。
“你现在知道罗洛梅不是个女的了吧。”宋同宜翻开那本书,里面掉出薄薄几页纸,是她本科时写的心理学史课程论文,字数不太多,只有四千字,用车轱辘话来回说着存在主义如何如何深刻,凑不够字数只好半路又拉过来人本主义对比,其实她那时候就是读不懂,读不懂的东西没办法去分析它的文本所以只好去谈它的意义,硬着头皮交差罢了。她合上书页,把书塞进包里,想来是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书落在杨砳车上。
杨砳在一片喇叭声中也跟风按了两下,“我还知道罗洛梅不姓罗。”
“那你进步不小。”
车开进春晖居地库,宋同宜伸手解了安全带,“再见。”
杨砳没说话,宋同宜扭身关上车门,走向电梯,站在电梯轿厢里,透过车子前挡风玻璃,她看到杨砳把手靠在车窗上,正支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又在抽烟了。电梯门缓缓关闭,门外的车和人一齐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盯着那一排楼层按键,抬了抬手,终究没按下去。
电梯门又缓缓打开,宋同宜走出去,敲了敲杨砳的车窗玻璃,她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他:“杨砳,明天早晨十点别忘了,民政局。”他的车窗降下来,宋同宜又嘱咐了两句,“东西要带全。”
杨砳把烟掐灭,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嗯。”
宋同宜没再说话,又上了电梯,这次她是真的要走了。
回到家,她把乔十那幅画找了个相框装起来,又拿出那本书放在书架上,现在书架上有两本《爱与意志》了。
宋同宜顺手在书房抽屉里把所有证件和离婚协议翻出来,放进文件袋之前打开结婚证看了一眼,照片上的她情绪太过外露,笑得几乎要露出两颗虎牙,而杨砳的微笑恰到好处,真是让人嫉妒,他怎么能笑得那么好看。
她把那一堆东西搁在进门的玄关处。
第二天宋同宜出门后又折回去一趟,检查了半天还是忘记拿身份证,她在门口又把证件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无误才走进了电梯。
没有堵车,一路绿灯,她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开到了民政局,她把车停好,站在民政局对面那颗榕树下看着门口进进出出的男男女女,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姑娘正在斥责自己的男友来登记为什么不带全证件,宋同宜笑了,这是老师上课讲弗洛伊德时使用的典型案例——他的潜意识告诉他不要结婚。她又觉得这个姑娘其实挺幸运,总比结了婚才发现丈夫不爱自己强。
果然,那个姑娘哭着指责他:“你是不是根本不想和我结婚!”然后拦了辆出租车扬长而去。男孩也拦下一辆出租车,向相反的方向驶去。
宋同宜结婚领证的时候很顺利,也是领证那天她发现杨砳可能是爱她的。她那天紧张得要死,一路上不停地晃杨砳的胳膊,问他紧不紧张,杨砳一开始不说话,等到了门口她又问了一遍,“你紧张吗?”
杨砳当时看了她一眼:“紧张什么?”但宋同宜听出了他语气中的颤抖,就是这一点点颤抖她认定杨砳对自己也不是全无意思,然后为着这一点点爱她奋不顾身地一头扎进了婚姻的深井,到了底才发现并没有梦想中的甘泉,从此只能伴着井底的萧森仰着头看井外那一点儿天光。
还好她今天就可以爬出来了,虽然爬的过程手脚并用,十分狼狈,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和刚才那个女孩儿差不多幸运。
十点半,杨砳还没有出现,宋同宜给杨砳打了个电话,半分钟后听筒里响起了他的声音:“同宜。”
“你怎么还没来。”
“我……我今天有事儿要忙。”
宋同宜抬头望天,这才正常。他们前几天的形影不离几乎就像平行时空的梦一场。
她握着手机,两个人都不说话,沉默间隙,她发现那个红裙子姑娘和男朋友一起回来了,两个人又高高兴兴挽着胳膊进了民政局的大门,这次头上还顶了一截白纱。她苦笑了一下,问杨砳:“杨砳,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呢?”
“因为你想和我结婚。”
她靠在那棵榕树上,看着成双成对的男人和女人,几乎一眼就可以分辨他们是来结婚还是离婚。
“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种精神呢?你这就是释迦摩尼说的大爱吧。那我是不是该向你道歉,因为我的愿望耽误了你这么多年,我怎么感觉自己像女儿国国王逼唐僧结婚一样。不过我想应该不用道歉,哪有信徒向佛祖道歉的,信徒只向佛祖许愿。”
宋同宜继续说:“那我现在想和你离婚了,你怎么又不和我离了呢?你要不要说出来,我看看我能不能理解。”
沉默了好久,杨砳才说:“同宜,因为我不是佛祖。”
“如果别的人也想和你结婚,你会和他们结婚吗?”
“不会。”杨砳这句话答得很爽快。
“你真的进步了杨砳,离婚了才学会说点儿甜言蜜语哄我开心。”她说完就觉得自己的标准也太低了,两个字“不会”就算得上是甜言蜜语。
“你要不想说就算了,我也不是非得知道。你还来吗?”
“今天不行。”
“那就下礼拜,我跟你提前预约。或者我买你一小时也可以,你一个小时多少钱啊,我看看我能不能出得起。”
“先回家吧,同宜。下礼拜的事下礼拜再说。”
“不回。”
“我还要忙。”宋同宜又加上了一句。
他们两个像颠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