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砳终于有勇气回到他们的家。
他站在楼下抬头看,宋同宜口中那个明晃晃亮堂堂的家,如今比夜色更深,像个黑洞。他输了密码打开家门,也没有开灯,就这么在黑暗里站着,她在这里摔过碗,还甩过他一巴掌,他在这里问过她想不想要个孩子。
他知道她会是个好母亲的,他都能想象到宋同宜在将来是如何叉着腰威胁自己女儿的丈夫——用一句句软刀子威吓那个男人好好对她,就像李英华当年威胁他一样。
他总觉得他们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一定是个女儿,像她的妈妈。
杨砳走进卧室,倒在他们的床上,天花板上的吊灯仿佛在他眼前缓缓转动,对于他自己,他倒觉得的自己的基因没什么要留存下去的必要,人类和狗共享百分之九十六的基因,与鱼则是百分之八十七,就算他的孩子和他的基因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相似,这也只是数值上的不同而已。即使他现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的一部分基因依旧不会消失。
他以前不太明白自己的妈妈为什么会如此热衷于劝说宋同宜生一个孩子。难道人真的会忘记自己最痛苦的记忆吗?她生孩子的时候明明那么痛,他在那一刻明白了进化论,造物主是不是就靠赋予人类遗忘的本能来保证人类的繁衍。
他看过宋同宜的每一篇论文,论文里对孕妇心理的描述看得他心有戚戚,他也以为她不太想要孩子的,直到那天晚上她在背后抱着他哭。他午夜梦回的时候,很想抓着宋同宜的肩膀摇醒她,“就我们两个不好吗?就只有我们两个。”
他以为只要他控制了所有变量,他和宋同宜的关系就不会改变。
这些事情都是他只有躺在宋同宜身边的时候才会想,毕竟做完某些生理行为后很难不联想到生育行为,但接踵而来的却是恐慌。
真正的恐慌是宋同宜被推进手术室那天,她拼尽全力想要留下这个孩子,那些猜测变成了现实,她穿平底鞋、不照x光、半身裙越来越宽松。他没办法,签字的时候手抖个不停,名字下面还要写一句“了解病情知悉风险,同意手术”,他不想了解也不想知悉,可他只能保住她。
那天医院里大概有五十台手术同时开,他试图在墙壁上的宣传栏里找到这家医院的手术存活率信息,当然是没有的。鼻间是浓烈的来苏水味儿,隔壁的亲属哭作一团,有两个人死去是不是就会有两个人活下来,他一遍一遍地犯着赌徒谬误。
手臂上的血怎么也擦不掉,是她留下了五个血指印。他那一刻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岳父,他在心里把自己的叫得出名字的古今中外的神仙求了个遍,代价逐渐加码,怎么都可以。
病床上的她白着一张脸,在麻药的作用下不停说胡话,她的声音因为插过氧气管所以有点沙哑,他用棉签蘸水一点点湿润她的嘴唇,间或能从她唇间破碎的字句中分辨出自己的名字。他大部分时间只能看着仪器上跳动的绿色线条,线条每划过一个小山峰他就吻她一下,直到她醒来。
后来,每一晚的梦境里,唤醒他的都是那句“你是不是很高兴”。
杨砳把头埋进枕头里,深嗅一口,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久到没有她的气息。
他很喜欢从背后抱着她,趁她睡着的时候悄悄把她的头发别到耳后,一遍一遍的告诉她:“你再等等,等我赚到第一个十万。”
“等我赚到第一个五十万。”
“等我赚到第一个百万。”
“等我赚到第一个千万。”
杨砳放开臂弯里的枕头,下床经过柜子里那些怕水的鳄鱼皮包,最后站到那面巨大的穿衣镜前,他像梁佩兰一样反问自己:“为什么?你为什么会以为她想要的是这些。”
他想起以前,他问她要不要去他公司上班,好坐实老板娘的名头,宋同宜自然是不愿意的,她的理由很形而上:“亚里士多德说过,所有拿薪水的工作都会消耗人的心灵、降低人的心智。”
“可你给人做咨询也收费啊。”
“那能一样吗?收费只是为了让我和来访人处于平等的地位,如果有其他手段能达到相同的目的,那我很乐意不收费。”
月光清清冷冷,像冰一样戳进他的心口,镜子里这个颓败的男人逐渐清晰。
不是宋同宜想要这些,是他自己想要这些。这是梁佩兰说的投射吗?如果他的爸爸真的年轻有为的话,那么他就能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了,他想用世俗的成功来补偿自己,却把它包装成甜蜜的果实硬塞给她。
在梁佩兰为他竖起的镜子前,直到今天,他终于看清了他自己的心,那颗隐藏在金钱假象下的他的恶劣的、自私的、怯懦的心。
杨砳从来没有如此长久地注视过自己,他在镜子前一直站到把心灵的每一处缝隙都看透为止。
他走进书房,整墙书架被宋同宜安置得满满当当,她的书架很实用,没有烫金的书脊和厚重的书壳,大多是简装版。
他从上面抽一本精神动力学,他上次看到埃里克森的部分,大概意思是成年中期没有发展出繁殖感是因为之前的阶段出了问题。
真他大爷的哪儿都是问题。可他从来都是为了自己,他是为了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那股烦躁又找上他。
杨砳坐在电脑前,打开邮箱,找到宋同宜早早发来的那封名为“试论宋同宜决定离婚的理由”的邮件。
文档里左下角字数统计显示足足两万字。他一章章翻看,摘要、引言、正文,通篇都没有分析他,反倒是一直在分析她自己。第一章是一长串的人名和理论,她花了很大篇幅引用斯滕伯格爱情三元论——只有激情的爱是危险的。
第二章被她命名为条件反射。
“我以为的爱情,不过是在和你相处过程中形成了关于快乐的条件性情绪反应。我误把快乐和你结合,然后把它错认为爱情……其实那些快乐都是我自己带来的,那是我的努力、我的梦想、我的黄金时代,快乐从来只与我自己有关,只是你恰好在身旁。”
“那些我以为的爱,我的每一次沉溺,不过是如同水仙花般的临水自照。”
他直接翻到结论,宋同宜给出的破解条件反射的方式是“长久的分离”。
杨砳关掉文档,哪有写论文把自己当研究对象的,未免太不客观。他给这篇文章新建了一个文件夹,命名为“散文”。
他决定去看点儿别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直装在身上的旧相机里的内存卡,一股脑全导进电脑里,然后抱着电脑去了影音室,连接到那个巨大的屏幕上,大屏幕上开始自动播放宋同宜之前发给他的视频。
她在泰国的街头,戴着蓝色的头盔坐在程乐游身后,有风吹起她的发梢,她的声音传来:“杨砳,这里真的很好看!”,直到程乐游不耐烦给她捂住了镜头。
她从马尔代夫的水滑梯上冲下来,他只能看到她的下巴,她举着胳膊滑进蓝色的大海里,镜头也落进一片浅蓝。
她戴着潜水镜,咬着黄色的氧气胶管,好奇满满地睁大眼睛伸手触摸游过眼前的鱼群。
还有她拍的黄昏和星空,刚说完“热带的黄昏比哪里都美丽”就反悔,“但还是比不过银河系”。
后来的画面变成他自己,杨砳倒在沙发上,看着屏幕里的自己一本正经地站着,身后是乱七八糟的动物,她为了让长颈鹿入画只好切掉他的下半身,然后是大象和大熊猫,猴子站在他的肩膀上,他笑得僵硬。
每一段视频后都是“杨砳杨砳,你快来看。看我拍得好看吗?”
所有的视频播放完毕,屏幕上突然出现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他趴在桌子上睡得不省人事,头发横七竖八的到处翘着,是高考前的他。
五秒后出现下一张,他努力的辨认那些史努比图案旁边的字迹,“血型o、白羊座、喜欢加菲猫、颜色偏好绿色、愿望是大心理学家”。
“杨砳,我知道七点半可以见到你,于是六点钟就开始高兴。”
“如果可以,我多希望每天早晨都能见到你。”
杨砳终于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那些脑海里的关于宋同宜的无声的画面终于有了声音。
“你听到我刚才许什么愿了吗?”
“听到了。”
“那你说一遍。”
“你要不再说一遍吧。”
“我说,我要你每天都和我这个大心理学家待在一起。”
画面变成了幽幽蓝色,在黑暗里发出四四方方一块光亮。
杨砳掏出手机,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滴滴两声,没有人接。
他又给小王打了个电话,让他把之前准备好的通稿都发出去,小王在电话里很犹豫,杨砳骂他办事不力,让他痛快点儿赶紧办了。
过了半小时,他又给宋同宜打了一个电话,这次有人接,宋同宜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有事吗?”
杨砳停顿了十五秒没有说话,等到他觉得这间隔已足够久,才和她说:“我想你了。”
这下轮到宋同宜不说话,屏幕上的视频已经开始重新播放。
杨砳看着眼前宋同宜的脸:“你想我吗?”
没等宋同宜说话,他就听到了她那边的背景音,有一个男声在叫她:“同宜,你快来看。”
“杨砳,这没有意义。”
杨砳低下头,替她回答:“看来是不想。”
他挂掉电话,眼前的屏幕逐渐模糊不清。
“杨砳杨砳,快点儿来看。”
只有宋同宜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