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师,真不好意思,今天差点来不了。”王女士火急火燎地推开门,气喘吁吁地走进来。宋同宜抬头看了看表,王女士迟到了四十分钟。
“你不知道的呀,我今天坐出租车走在中山路上,快九点半接到电话说员工家里出事了,我着急呀,可我又不能不去,所以让司机掉头去员工家里,给他送完钱才过来的。”王女士坐在那张姜黄色沙发上,以手作扇给自己扇风,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给宋同宜解释自己迟到的原因。
王女士用手抹了两把汗,丝毫不在意汗水沾在了那只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冰飘花镯子上,“宋老丝,不要担心,我今天多给你加半个钟点的钱。”
宋同宜看着王女士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给她倒了杯温水递过去,“王女士,没关系的,不必在意。”
她坐回位置,交叉双手,“王女士,你迟到是因为去员工家里处理事情了吗?”
“对呀。”
“可我刚才听你说起,九点半在中山路上。”
“没错。”
“您如果不去员工家今天应该也会迟到的。”
王女士面色一顿,“什么?”
宋同宜不疾不徐,继续说道:“半小时是没法从中山路到这里的,王女士。可是您以前从不迟到的,有时候甚至到的很早。”
“我觉得您今天的迟到可能不是巧合,你是不是……想要告诉我一些什么?”宋同宜微笑起来,她觉得她们的谈话今天可能会有所突破。
王女士有点儿茫然,“什么意思?”
宋同宜思考了一会儿,解释道:“迟到,这是一种常见的逃避机制,或许您没有意识到,但您的潜意识里可能是在抗拒这次咨询。您这一周是……遇到什么事了吗?又或者是想起什么了吗?”
王女士神情严肃起来,“逃避?不可能,我这辈子从来都没逃避过任何事。我能做成这么大的企业,全在于我敢承担!”
宋同宜把笔记本往前翻了两页,“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您在逃避责任。相反,我注意到您有很强烈的责任感——您已经退休了,给员工送钱这种事情还需要您亲自去吗?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现在公司都是女儿和儿子在管。”
“停不下来的,”王女士靠在沙发背上,眼神飘向远处,“担了那么多年的担子,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何况我从小就这样。”
“您是说,您从小就有这样强烈的责任感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王女士苦笑了一下,“从我弟弟出生开始吧。”
“您有弟弟?”
“是啊,在这种地方,没有弟弟才奇怪吧。”
“你们关系怎么样?”
“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王女士的手指敲打着沙发扶手,已经恢复了平静。
宋同宜有点惊讶,给王女士换了杯温水推过去,“您……想谈谈吗?”
过了五分钟,王女士开口:“溺水。”
王女士握着那杯水,指尖发白,“我们家临江。我弟弟一出生就是我在照顾他,他很聪明的,很小的时候就能背唐诗三百首,他出生以后我们全家都很高兴,尤其是我妈,她终于不用被人再指指点点,说她生不出儿子。我爸爸那时候没机会读大学,所以很期待他以后能考上大学。”
“有一天我在家里做饭,没有酱油,家里又没人,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就带着他一起去供销社买酱油,就一个扭头的功夫,我弟弟就不见了。”
“后来再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江下游的渔民打鱼的时候捞起来的。”王女士低下头,好像很疲惫。
“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弟弟几岁?”
“七岁。”
“那你呢?你那时候几岁?”
“我十二岁。”
“那时候你有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是我克死了我弟弟,有人说我是故意把弟弟推下去的,还有人说我运气好,说我家以后东西都是我一个人的了。”
王女士撑着脑袋,皱起眉头看着宋同宜,“你们不就是想知道这些吗?”
“什么?”
“你们说来说去,不就是想知道是我害死了我弟弟,然后编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什么弗洛伊德的理论套在我身上,告诉我我睡不着都是因为我内心负罪!顶多再给我开两瓶破药好让我睡过去!”王女士握紧了拳头,开始冲着宋同宜大声喊叫,额头上的青筋隐隐浮现。
王女士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身体微微发颤,“你们吃过那些药吗?吃了那些药并不能让人睡着,像晕过去一样,什么都没有,没有梦境,没有声音,没有画面,一片空洞。醒过来的时候和不睡没两样,就像一个人在黑暗里干坐了几小时。”
宋同宜抬起头,看着王女士的眼睛,声音平静:“您为什么觉得我会这样想呢?”
“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父母,邻居,和同学吵架的时候他们也这么说……”
“您想听听我的看法吗?”
“王女士,我觉得……你那时候只是一个孩子,没有一个孩子能照顾另一个孩子。”
听到这句话,王女士像卸了劲儿,跌坐回沙发里。
过了几分钟,宋同宜继续问道:“你父母呢?你父母那时候在做什么?”
“我妈揍了我三天,她好像一下子就变老了,揍累的时候她问我:你怎么能睡得着。她和我根本不能呆在同一个房间。”
“你爸爸呢?”
“我爸爸,他把杂物间清空,说这本来是给弟弟长大后准备的,现在这个房间是我的了。”王女士以手掩面,终于泣不成声,“我弟弟死了,然后我第一次终于不用睡在行军床上。”
宋同宜用笔敲打着自己的额角,“你就是那时候开始睡不着的吗?”
王女士哭的更大声了,“我不是睡不着,我是不睡觉,”她抬起头,泪水顺着脸颊滴在她的镯子上,然后又慢慢滑向手背,最后消失不见,“每个晚上我都得努力,努力学习,努力干活,努力让我爸妈即使没有儿子也能抬得起头来。后来慢慢的,一到入睡前我就开始焦虑,所以只能继续努力。不努力就又会焦虑,恶性循环。”
“你想他吗?”
“每一天,每一天都想,别人每次给他什么好东西,他都会分给我一半,”王女士终于笑起来,
“出事那天中午他还和我讲,说以后要当大老板,要让姐姐住大房子。他要是平安长大,会不会现在已经是个大老板了?”
宋同宜合上笔记本,手肘撑在膝盖上,给王女士递了两张纸巾,“王女士,无论有没有人跟你提起过,我想这场意外都不是你的错。你那时候太小了,只能以那种不睡觉的方式来对压力做出反应。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内心有一部分似乎还停在你十二岁的时候。但十二岁的小孩不应该自己惩罚自己。”
“你是不是觉得,你是你弟弟的替代品?”
王女士靠在靠垫上,眼神越过宋同宜飘向窗外,“是不是我的错又怎样呢?我替代不了他,即使我后来真的成了大老板,我从性别上就没法替代他,我爸妈到死依然在那个村子里抬不起来头。他们说我爸妈没儿子是因为上辈子坏事做尽。”
宋同宜:“这更不是你的错了,你是这场意外的另一个受害者,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让你内心十二岁的部分慢慢成长起来。”
“第一步,你需要相信,你值得一个好觉。”
王女士:“你觉得我能睡得着吗?”
“我认为每个人都值得良好的睡眠。”
王女士刚要开口,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接听键,听电话对面的人讲完,她长舒了一口气,挂掉电话后她对宋同宜说:“员工的小孩,今天早晨在浴缸里溺水,现在已经没事了。”
“真好。”
“我公司的每个员工我都要求他们学会游泳,我的孩子们也是,从小就让他们学游泳。”
宋同宜:“你做的很好。”
王女士看了看时钟,指针已经指向12点,她起身准备离开,王女士的手按在门把手上,回头问宋同宜,“宋老师,你觉得我会好起来吗?”
宋同宜笑了,她站起来,告诉王女士,“无论结果如何,每个来访人走进这扇门的时候我都是真诚地相信他们能好起来。过度的责任感虽然折磨了你很久,但它并非一无是处,它能帮你渡过这一切。”
“你觉得我该去江边看看吗?”
“你想去吗?”
“我不知道。”
“那就再等等,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她帮王女士打开门,送王女士出去。
宋同宜转身的时候,向外看了一眼,等候区没有人。
“你的每个顾客都是哭着从这里离开的吗?”她正要推门回去,背后有熟悉的声音响起。
宋同宜回头,很认真的告诉他,“不是顾客!是来访人!”
杨砳这次抱了两个大箱子,还未经同意他就侧着身子从宋同宜身边滑进她办公室,“好,又学到了。”
宋同宜抱臂倚在门边,看着他在里面鼓捣两个箱子里的东西,他穿着公司的文化衫,衣服前襟被箱子硌出两道折痕,“这次米其林几星啊?”
杨砳抬头看了她一眼,停下了正在摆盘的双手,“你想吃米其林啊,上次那家吗?那我叫人重新订。”
“不用了。”她走到茶几前坐好,低头看了看,是淮扬菜,“我去叫程乐游一起吃饭。”
“她已经吃过了,我刚才叫小王送去的。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我刚才在外面听到你的来访人在里面发火。”杨砳特意强调了来访人三个字。
“愤怒是很珍贵的情绪,愤怒能说明很多问题。”宋同宜拿过刚才的笔记本翻开。
“是吗?她每次来都发火吗?”杨砳又开始摆弄另一个箱子。
她翻到三号来访人那页,在“王招娣”那一栏打了勾,“她不会来了。”
“为什么?”
宋同宜拿起筷子,看着杨砳,“因为已经知道症结所在,知道问题在哪里,也知道怎么解决,大部分人都会离开的。”
宋同宜已经不再猜测杨砳的意图,她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耐心,她决定贯彻行为主义的原则——行为即意图,她要观察他的行为,然后等待,等他自己暴露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