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回家, 见穆杰已经开始工作了。她便翻出工作笔记,先记下严虹这个“母乳性黄疸”的特例。然后找出前年的那例烟雾病的笔记, 认真地研读起来。
闹铃声响起, 李敏放下笔记本,穆杰也停了手头的事情。他问李敏:“严虹找你什么事儿啊?”
李敏站起来舒展一下,把潘安的特殊反应说了。不曾想穆杰笑着道:“潘志他们爷俩有意思,一个牛奶不耐受,一个母乳不耐受。”
李敏失笑。
“俩人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潘安是早产, 肝脏功能和肠道功能发育不健全为主。潘志那是肠道内缺少乳糖酶。”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们爷俩的肚子里都有问题。”
穆杰的总结, 直接又粗暴, 可李敏想想还真的就是这么回事儿。她放弃这个话题,问起穆杰的工作。
“你这做的是什么?”
“给银行编写的。我这里只是整个程序的、非常小的一部分,估计整个程序完成以后,银行要是全面用计算机管理, 去银行存取款会快捷很多。”
“会吗?”李敏很少去银行, 每次去都要先预备出来两个小时以上的时间——专供排队的。很令她头疼。
“自然了。现在银行是手写和电脑混杂操作, 等银行联网完成、数据共享了, 比如你给老三汇钱,不用去银行排队, 在家里的电脑上就可以完成。”
李敏听天书一样。她体会不了穆杰所说的话,直不愣登地问穆杰:“我把现金塞这电脑里?你当我是19世纪农村来的吗?”
穆杰哈哈大笑。
“我是说你用账户转款。你像我给你汇钱, 邮局要把我填写的汇款单寄到你们单位, 你拿着汇款单去取钱。但你这个在网上汇款, 数据直接就传送了过来,节省了汇款单两地之间的邮寄。如果网速够快。应该是你敲enter后,那边就到账了。”
李敏好像理解了,但又觉得有些东西不理解,且她还不知道从哪里问起。于是她就说:“这些东西,你们快快做好,到时候学会怎么用就可以了。”她把闹钟定好在9点,问穆杰道:“你喝水吗?”
“不喝。”说完话,穆杰转身又投入到他的工作里去了。
*
电话铃响。
李敏过去接了电话。
“喂,我是李敏。哪位?噢,娜娜啊,你什么事儿?”
……
“那我不大清楚。我把手稿交给陈院长了,陈院长怎么安排的我真不知道的。”
……
“是吗?那恭喜你家龚海了。ct室那么多人,胡主任选中他了。……我那算不上什么,就是一个工作总结。真不是谦虚,也就是以前没人做这个总结了。”
……
“娜娜,你的心意我明白了。但这事儿是陈院长和胡主任安排的,你要谢就谢他俩。我可不敢领功劳。……咱俩我还能对你说虚的不是?你放心好了。”
李敏不知道刘娜那边开着免提呢。
刘娜撂下电话,她姐姐刘红立即就说她:“你看看,你和李敏一起毕业的。两年的时间,李敏做了多少事儿,你又做了多少事儿?”
刘娜被她姐姐训得低头。开始她还争辩几句专业不同,然后便在亲姐更猛烈的炮火里卡壳了。
霍博士听妻子刘红训了一会儿小姨子刘娜,就说:“虽然大家的专业不同,但娜娜你该留心的东西也不要错过了。积少成多,你就能从中总结出独特的经验、甚至规律。”
刘娜见姐夫给自己圆场,立即说:“好好,我会的。”然后赶紧溜回房间了。
“启明,你总拦着我教育她。像她这样在专业上不努力、不上进,以后可怎么行。眼看着她也该晋中级了,论文一点儿眉目都没有。”刘红发愁。
“你肚子里还有一个呢,别为妹妹发愁了。愁也没用的。你看龚海吧,我们去年找同学帮着给他修改论文,好容易才发表了。我们担心他,哪里会想到他有这样的福气,能在神经外科的专业书上,挂一个编者的名字。”
“是啊,憨人有傻福。早知他有这运气,我们俩也不去求人了。”
霍博士掺着妻子在屋里转圈。转了一阵子又说:“刘红,要是今年年底,娜娜还写不出来专业论文,说不得咱倆又得找同学帮忙了。”
“丢人!我才不管她。写不出来她就别晋中级。”刘红愤怒。这刘娜和龚海凑到一家,真是投脾气了。“他俩什么都等别人弄现成的,那脖子上的脑袋是长来摆样子的?!”
“算啦,算啦,你别生气啦。你肚子里还有孩子呢。”霍博士只劝妻子别生气。
霍启明他自己是博士,在专业方面走得深、远,但他知道有些人属于听指令会把日常工作做好的人;但有些人就会在日常的工作里,开动脑筋有所创新。现在要求所有人都必须写出专业论文、而后才能晋职称,这要求在他看来就是强人所难。
在平时,他们夫妻俩的观念是一致的。但他若不任由妻子把属于前者的小姨子夫妻,拉去后面的行列里去考评,真说出龚海和刘娜是属于听令干活的人,妻子百分之两百会恼羞成怒的。
霍博士明白好强好胜的妻子遇到妻妹两口子,那是恨铁不成钢之外,还要在面对龚海的时候给他俩留脸,背后还要帮着那俩谋划。
糟心、憋气的很呢。
可他除了劝,也只能努力为妻子解忧。
“别跟娜娜生气了。她是有我们做依靠,不然她自己也早琢磨着把论文写了。她这才毕业不到两年呢。这是她还没感受到职称对工作的影响。等她明白了,她会迎头赶上的。”
“会吗?她会吗?”
刘红虽是反问的、不相信的语气,但是她语气含有的期冀,当丈夫的霍博士还是准确无误地接收到了。
“会的,肯定会的。咱们也不要求她破格什么的。正常晋升中级就是的了。她们这届少了一年实习期,按部就班的,也比医大附院那边提前一、两年了。我回头看看口腔科,谁投副高的论文,给她加一个名字,糊弄过去就算了。”
专业论文没说不可以跨单位合作的。
“那她更不会用心了。”刘红嘴巴是那么说,但口气已经软乎下来了。 “你书我这个妹妹怎么和我一点儿也不像呢?”
霍博士见妻子不反对自己的提议,便不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了。这几年他看着刘红把妹妹护得严实,嘴上再嫌弃,心里是一点儿也没松劲儿,他只能帮着妻子尽量把小姨子照顾好。
这离家上大学,本是人生最好的锻炼机会,就这么地被错过了。唉!人各有命,有的人就要靠自己挣扎,有的人就只需要伸手接着就好了。
*
在霍博士夫妻的眼里属于伸手接着的龚海,奋战了一天一夜带拐弯之后,终于把李敏那本开颅径路里提及的所有片子都找全了。
他收拾好东西,给胡主任打电话。
“主任,我是龚海。嗯嗯,不是遇到问题了,是李敏那里提及的所有片子,我都核对过了,诊断和片子对得上。但有一部分病例是没有磁共振的片子的。嗯嗯,我都处理好了。是,是按照你的要求做的。嗯嗯,那我就全锁到你办公室的卷柜里了。是,我会把片子都放回档案室。是,我会按片子号放好的。”
龚海把所有时候的事务都整理好,已经十点半了。他赶紧检查一遍电脑,是关好的;电源是拔下来了;资料和磁盘也一起锁到胡主任的卷柜里了。
没有任何疏忽和遗漏了,他才放心地锁上主任办公室的门,收好胡主任给自己的钥匙,去更衣室换了衣服回家。
龚海出了住院大楼的东门,才惊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雨了。春雨里空气,夹杂清冽的味道和丝丝浸骨的凉意,让他已经浑噩的头脑顿时清醒起来。
这么晚了,还是去二楼睡觉吧,免得吵醒了两个孕妇。
龚海过去的二楼那边,实际是刘红和霍博士的家。但因为装修的事儿,刘娜耍赖,然后刘娜就住在二楼不往回搬了。刘红做姐姐的不跟妹妹计较这些,三楼和二楼也没差哪儿。但后来刘娜又常常去三楼住。
她愿意和姐姐住在一个屋檐下。
刘娜愿意挤在小房间里,龚海看有大姨姐镇着,自己少面对了很多刘娜的“刁蛮”。还有霍博士和自己共同做饭,他也愿意这么挤着住。
但什么时候,刘娜单方面跟姐姐闹别扭了、要回二楼住,他就跟着回来。在哪儿住,他都没任何意见。
龚海回二楼的脚步很快,但就是这么着,他进了单元口的时候,身上的衣服还是湿了不少。他在单元口跺跺脚,把鞋底粘的湿泥巴在台阶那儿蹭掉,正想上楼呢,一楼的一家开门了。
里面出来的人他认识。
尴尬。
——自己在大学的同班同学徐强。妻子刘娜的前男友。
*
徐强也没想到快半夜了遇到龚海。但俩人之间,现在真还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夺妻之恨”。徐强关上屋门,就着走廊的灯问道:“外面下雨了?”
“是啊。我从医院回来这一会儿,就越下越大了。你这是要往哪儿去?”
“回医大。”徐强很自然地应道。
对徐强来说,莫名不肯留他在这儿住,他也不能勉强。虽说不怎么高兴吧,但莫名说得又很明白:“那事儿,必须得结婚以后的。”
哪怕徐强再三保证自己不会怎么地的,莫名的回答是:“我信不着自己啊。你要在这儿住,我就回科里找护士挤一晚。”
所以,徐强为了强制自己看书、准备考博,就在晚上没有酒局时过来,和莫名一起看书。如果莫名上夜班,他会住在这里。不然哪怕看完书以后是十一点了,他都得再回去医大那边。
龚海回头看看单元外的雨幕,顺嘴说道:“这么大的雨,你就别回去了。到我家住一晚吧。”说完话,他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嘴巴。因为徐强答应了。
他怎么能答应啊!啊!啊!
徐强跟在龚海的后面上楼,他也说不清自己是出于什么心里答应下来。直到龚海开了门,把他让进屋子里坐下,徐强都没整理出自己的思路。
龚海去洗漱。
徐强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心说这屋子没比楼下冷小凤那里好太多,也就是勉强能住人罢了。想到龚海在省院工作了五年,就只混上了这样的日子……想到自己在医大后面、省城那个著名的豪华小区里买的三室一厅——
房子带来的优越感让他不再失落;隐匿在心不能说出口的,莫名比刘娜强的现实,让他内心油然生出骄傲。
徐强的心慢慢稳当下来。
等龚海洗漱回来后,已经恢复正常的徐强问道:“你怎么这么晚才下班?”
龚海在洗漱的功夫,已经整理厘清了自己的思想:自己没有哪儿对不起徐强的!一切都是刘娜的选择。即便没有自己这个龚海,也会有王海、张海、赵海的。
徐强怪不着自己。
心里想明白了,龚海就很自然地说话了。“那个我们主任交给我一点儿活,我帮着查些资料。”
徐卿没话找话、开玩笑一般地问:“额外加班,给加班费吗?”
龚海面对这个当初在班级基本都是第一名、年级也保持前几的老同学,突然升起了挤兑的心思。他装作很自然地回答道:“是要付印的一本书,我作为编者之一,要复核所涉及的ct片子、mri片子是不是与资料一致。”
徐强才找回来的自信,几乎被龚海这句话击垮了。他努力稳定激荡的心情问:“你要出书了?”
什么时候龚海居然走到自己前面了?他居然要出书了!这个自己从来没正眼看、从来没有成绩比自己好的人,他居然要出——书——了!
龚海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徐强,你听差了。我才说了,是我们科主任交给我的活,我只是编者之一。不是主编。”
徐强在外做了9个月的医药代表了,往来接触了各式各样的人物,他收敛发散的思维,笑着恭喜道:“你们科也十几个大夫的,是吧。你们主任能选中你,也那是看重你的才华、看重你是个稳当人,不会弄出些容易被读者挑出来的错。”
前面那些话,让龚海得意,后面的——什么叫读者容易挑出来的错啊。你丫的还是傲得眼里只有自己吗?有人比你强得多了。
龚海轻咳了一声说:“这不是我们专业的书。说起来你也认识主编,就是85级的那个李敏。她不是做住院总、给实习生带教嘛,她把自己和陈院长这两年的所有手术做了一个归纳。我呢,就是把她归纳的病例涉及到的、有特点的x光、ct、mri的片子都找齐,先初步筛选、挑选出最符合要求的部分,然后我们科主任还会再遴选一遍。”
“是李敏要出书?”徐强吃惊地瞪大眼睛。
“是啊,开始我也没想到。但是我不瞒你说,我昨晚夜班,正好没病人来做ct,我干了一夜。从拿到复印件到你刚才看到我,30个小时,我终于全做完了。”龚海搓热双手,将掌心贴在眼睛上,慢慢地转动眼球,直到掌心不再发热,他才拿下双手。
徐强被李敏出书的消息打击到了,但他回避了这事儿,却对龚海频频点头称赞道:“龚海,你读书时要是这样的劲头,何愁不是年级第一。”
龚海摆手:“别说年级第一,就是班级第一我也做不到。真的,你别不信,就是让我现在回大一重新读,我还是没可能考到班级第一。”
“你因为外语?”徐强尽力去猜可能性。
“是啊。不瞒你说,我前年试验过一次,晋中级的考试我就没考过去。去年还是娜娜给我补习,我考过去的。”
徐强听说刘娜给龚海补习,他内心里莫名的情绪翻涌起来。当初刘娜考四级的时候是自己给她补习的。等她考六级的时候,自己的时间太紧,就只能告诉她方法,让她自己去学。然后刘娜就没考过去……
“职称外语考试就那么回事儿,现在好多人也就为了晋职称学下而已,真正看原文资料的也没多少人。其实用不着花费那么多精力为难自己的。”徐强按着这9个月的工作习惯性说话。
龚海诧异,徐强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但徐强的话说得他心里舒服,他就给徐强个好建议:“李敏那书才成型,我听主任的意思还要找赞助。你要是有心赞助的话,你去找陈院长。陈院长那人,你跟他打交道多了,以后进药、办什么事的也方便。”
徐强赶紧向龚海道谢。他现在不怕花钱到陈院长和李敏身上,他愁的是没有理由花钱。
——把这俩人攻克下来了,不说陈院长负责医疗的权利,就单是省院的神经外科,都值得他引导握在手里的几个药商投资的。
五十出头的神经外科专家、省院的医疗院长、省城神经外科协会的理事——技术有、地位有、说话在神经外科领域有分量,太他m的值得打好关系了。
另一个李敏,徐强对李敏简直是羡慕嫉妒恨了。看看人家,短短的两年时间里,甩了同年级、不,甩了早毕业的自己不知道多远。
唯一庆幸的就是李敏这次没考上医大的研究生。
年后考研出分,徐强特意去研究生处,把外科上线的人都查了一遍。在职的没有李敏,统招的也没有李敏。
如今看来果然是谁也不能事事都如愿啊。
“好啊,我明天就去找陈院长。那个李敏那儿是什么章程?龚海,我跟你说亏得莫名跟李敏的关系还不错。不然李敏因为娜娜,一直对我另眼相待,好像我怎么对不起刘娜似的了。”
徐强顺着自己的心意说话,冷不防发现老同学的脸色尴尬,立即就转换话题。
“不管怎么说,李敏不待见我,但我有两个品种是在神经外科用的,她也没给我踢出去。为这事儿,我一直想好好谢谢她的。可我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李敏这人特难请。她不像那些男大夫们,可以很容易地请出去一起吃个饭、喝点酒、唱个歌什么的。我这是对她没任何办法。”
龚海很捧场地给徐强一个笑脸,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我还有几个小品种,如果能进到胸外科,我不在乎给她赞助出书的费用。你知道她现在挂着胸外科、神经外科的副主任名头,石主任把这些事儿也都交给她了,她要肯打个进药报告……”
龚海没接话,徐强喟叹:“她的报告,想必陈院长不会驳回。”
提起娜娜、提起对不起谁的事儿来,龚海不觉得娜娜的选择有什么不对的。他咳了一下,才回答徐强的问话。
“那书陈院长是主审、李敏是主编,现在你这正好有个现成的机会,去找李敏拉拉关系了。哎,徐强,你怎么从楼下那个房间出来了?”
徐强也觉得自己失言了,他顺着龚海给的台阶下。“莫名的导师给她开题了。她要查的资料多、要看的专业书也多,宿舍吵、内分泌病房的患者也多,就借了冷小凤的房子。”
龚海想到冷小凤都能跟医药代表借钱了,怕是这个房子不是免费“借”的,但他不愿意节外生枝,就对徐强说:“那个,咱倆是老同学,我我会直接和你说实在话,我明天要返白班,为了那些片子,我两天一夜没睡了,咱们休息吧。”
徐强被龚海安排去小房间睡觉。
他环视一遍只有一张双人床的小房间,内心的优越感再度升起来。这优越感让他在寒冷的春夜里,哪怕盖着薄被子也睡得万分踏实。这优越感也让他心里不惧明早起床、遇见抛弃自己的刘娜时,不担心自己会产生的任何挫败感。
可直到第二天起床了他才知道,原来刘娜并没有在这面住,这是霍博士和师姐刘红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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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虫